我和沈知珩是人人称羡璧人,实际上他嫌我商贾出身,我怨恨他背弃誓言另有所爱,直到他先我一步要解除婚约,我便知道,他也重生了
2025-12-05 21:06:58 72
本篇内容为虚构故事 如有雷同纯属巧合
1
我与沈知珩是上京人人艳羡的璧人。
他是国公,权势滔天,富甲天下。
我是国公夫人,八面玲珑,身负一品诰命。
我们于微末之时相识,情意深厚。
国公府后院仅有两名不得宠的通房,再无旁人。
可这不过是假象。
实际上沈知珩鄙夷我商贾出身,浑身铜臭。
我亦怨他背弃誓言,另有所爱。
本以为能将这场戏演到白头。
未曾想沈知珩为给外室名分,让外室之子继承爵位,竟对我下了牵机毒。
我咽不下这口气,一把火烧了整座国公府。
我们二人,皆死不瞑目。
重活一世,我决心斩断这段孽缘。
不料沈知珩却抢先一步找上门,态度坚决地要解除婚约。
那一刻我便明了。
沈知珩,他也回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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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死状极惨。
牵机毒令我全身筋骨抽搐,直至窒息而亡。
咽气后还要遭受烈火灼烧,最终化为灰烬。
在无边的痛苦中,沈知珩那张暴怒的脸显得格外扭曲。
“林若微,都是你逼我的!你一个商贾之女,不过是嫁给了我,便能得到一品诰命,享尽荣华,为何还不满足?”
“此生我唯有负了烟月,她那般如仙子般的人物,竟被你压制了一辈子,真是岂有此理!”
“我必须迎烟月进门,唯有她生的儿子,才有资格继承我的爵位!”
我气得浑身发抖,想斥责他却发不出半点声音。
怒火攻心之下,竟猛地睁开了双眼。
映入眼帘的是缀满绫罗的床榻,帐幔被高高挽起。
房内陈设无一不精致华贵,连烛台皆是纯金所制。
身下蜀锦的柔滑触感让我浑身一凛。
这才惊觉,这里竟是我出嫁前的闺房。
是幻觉吗?
我下意识地用力掐了自己一下。
很痛!
难道我真的重生了?
我猛地坐起身,惊醒了趴在床沿打盹的丫鬟。
“小姐,您总算醒了!”
“奴婢这就去告诉老爷!”
是白芷,我的贴身大丫鬟。
当年她随我嫁入沈府,始终是我的心腹。
可惜与我一般,所托非人。
临盆前撞见丈夫与寡嫂私通,一气之下血崩而亡。
虽说我后来严惩了那对奸夫淫妇,为她报了仇。
可白芷的生命,永远定格在了二十岁。
我顿时泪如雨下,一把将她抱住,声音哽咽:“白芷,我好想你……”
白芷被我吓了一跳,连忙为我擦去眼泪。
“小姐,您别哭,老爷知道您受了委屈,已经派人去沈家传话了。”
“沈老爷答应,一定会让沈二小姐亲自上门赔罪。”
我愣了一下,下意识地问:“出了何事?”
白芷还没来得及回答,房门忽然被推开。
一个小丫鬟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,哭喊着说:“不好了,白芷姐姐,沈公子来了!”
“他……他说要退婚!”
白芷与我对视一眼,沉声呵斥:“胡说什么,一点规矩都没有!”
小丫鬟缩了缩脖子,放声大哭:“我没有胡说,沈公子此刻就在花厅,老爷气坏了,钱管事告诉我娘,我娘让我来禀报小姐……呜呜呜……”
我才认出这丫鬟是小秋,父母都在府中当差,刚梳起妇人头就被分到我院里。
虽然性子急了些,却是个忠心的。
于是不等白芷再次开口训斥,我便出声阻止。
二人并未问我为何忘事,将事情原委道来。
两日前,沈夫人身体不适。我备了重礼前去探望,却被她晾在院中吹了三个时辰的冷风。
之后又被沈家二小姐“失手”推进池塘,回来后就一病不起。
我爹怒不可遏,派人去沈家讨要说法。
沈老爷承诺,待我醒来,便让沈知珩带着沈二小姐登门致歉。
我记得这件事。
要说起此事,还得先提一提沈家的内情。
沈家本是勋贵,太高祖父凭军功受封宁安伯。
但传到沈知珩祖父这一代,家道已然中落。
他祖父无能又贪婪,因侵吞赈灾款,被判了斩立决。
其余家人按律本应流放,恰逢皇帝宠妃赵氏病重,为祈福大赦天下,才被贬为庶人。
那时,沈家流落街头,亲朋故友无不避之如蛇蝎。
唯有我爹念及与沈老爷是旧识,借了座宅子给他们安身。
见沈知珩勤奋好学,便让他到林家开设的书院读书。
但除此以外,两家平日里并无交集。
直到三个月前,沈老爷病重,命悬一线,只有林家药铺的至宝续元丹能够救治。
沈家前来求药,我爹考虑到丹药珍贵,没有立刻应允。
谁知,当夜沈知珩亲自上门求药,说愿以入赘为条件,换取续元丹。
林家虽是商贾,却富可敌国。
我爹在商场沉浮半生,早已看透人心,深信大恩即是仇的道理。
加之我娘早逝,他对我的婚事格外审慎,本想回绝沈知珩。
可我偏偏喜欢他,几次三番哭着求我爹。
我爹纵有万般不情愿,最终还是答应了。
甚至还依了我的要求,免去了沈知珩入赘。
后来的发展,果真如我爹所料。
明明是沈家主动求娶,事后却反咬一口,说是被我家逼迫。
沈老爷和沈知珩尚且克制,沈夫人和沈家两位小姐则对我极为厌恶。
如今还只是偶尔找些麻烦。
待到我与沈知珩成婚半年,沈家官复原职,沈老爷重获宁安伯爵位,我的苦难才真正降临。
想到这里,我恨得简直想再烧一场大火。
沈家人全都是贪婪之辈,一边抱怨我爹当初不肯赠药,才逼得沈知珩提亲。
却从不提续元丹价值万金,林家与沈家素无瓜葛,凭什么白白送给他们?
我深吸一口气,吩咐白芷:“更衣,随我去花厅。”
这门婚事,自然要退,但绝不能让沈家占了便宜。
2
刚走到花厅的门槛处,便听见父亲愤怒至极的声音从里面传出,那声音如同寒铁相互碰撞,震得屋檐下悬挂的铜铃都微微晃动。
“婚姻岂是儿戏,无缘无故,怎能由你说退就退?”
话音尚未落下,沈知珩那温润如玉的嗓音悠悠响起,好似春日里的水流轻轻拂过石岸,然而其中却暗藏着锐利的锋芒。
“林世伯莫要动怒,退婚之事的确是沈某的过错。但结亲本是为了两家交好、阖家和睦。”
他停顿了一下,语气稍稍低沉了些许:“如今我母亲因我与令爱的这门婚事,整日以泪洗面,夜晚难以入眠,身体状况也是越来越差。”
“大夏以孝道治理天下,沈某实在不能因为自己的一己之私,而置母亲于不顾,所以特来请求退婚。”
屋外的桂树轻轻摇动,几片枯黄的树叶悄然飘落至地面。
我心中暗自冷笑,手指轻轻摩挲着袖中那枚旧玉佩——那是他去年亲手送给我的,还曾说等我及笄之日,要亲自为我戴上凤冠。
如今不过才过去一年,当初的誓言仿佛还在耳边回响,可人却已经变得如此无情。
我悄悄从侧门绕进去,躲在那雕花的紫檀屏风后面,屏风上绣着一对白鹭栖息在莲花之上,那羽翼透着清冷,就如同这厅中的气氛一般。
只听见父亲轻轻哼了一声,虽然没有提高音量,但那语气却如同霜刃出鞘:“如果我没记错的话,这亲事可是沈贤侄主动要求结下的。你当时还表示愿意入赘,是小女考虑到贤侄的脸面,才求我允许你们正常嫁娶。”
沈知珩的脸色微微一变,眸光闪烁了一下,随即挺直了脊背,目光直直地看向我的父亲,再也不见往日的那份谦恭。
“若不是我父亲危在旦夕,你扣着续元丹不肯给,沈某绝不会想出这样的办法。”
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:“林老爷可不要颠倒黑白!”
就在这一瞬间,他眉宇间原本的温文尔雅全部消失殆尽,仿佛一下子撕下了多年伪装的面具,露出了内心坚硬如铁的棱角。
就连父亲这样久经官场的人,也被他的气势所震慑,一时间竟然没有立刻回话。
我躲在屏风后面,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,嘴唇都被咬得泛白了。
上一世的时候,他可不是这个样子的。
那时他带着沈柔登门道歉,态度十分恭顺,言语也极为恳切,甚至还以沈夫人的名义送了我一只羊脂玉镯,说是江南名师精心制作的,寓意着百年好合。
可今日的他,却如此傲慢自负,步步紧逼,完全不像那个曾经对我温柔浅笑的少年郎。
我心中突然一紧——他也重生回来了。
前世的记忆如同潮水一般向我涌来,我强压下内心的震惊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
正准备现身的时候,却听到父亲不紧不慢地说道:“续元丹一粒价值万金,沈家如果想要购买,林家自然会卖,沈贤侄当时可准备好钱财了?”
他的语气温和,但每一个字都如同针一般,刺向对方最痛的地方。
“不管是上策还是下策,总归是你沈家主动求娶的,并非我林家逼迫嫁女。”
“林家绝不会平白无故地遭受侮辱,贤侄要是想退婚也可以,是非对错,咱们一起到京兆府衙去说个清楚。”
这话一说出口,厅内瞬间变得寂静无声。
窗外的风吹动竹子发出声响,仿佛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。
我不由自主地眼眶发热,眼前模糊了一瞬间。
母亲早早地离世了,我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,父亲就独自抚养我,不肯续弦,就是害怕继室对我不好。
他教我读书识字,陪我放纸鸢、逛灯会,就连我生一场病,他都能守在床前三天三夜不合眼。
前世临终的时候,他握着我的手,眼中满是不舍,最终还是没能安心地闭上眼睛……
而我,却把他的一片心血,全部都辜负给了一个虚情假意的人。
沈知珩的脸色阴晴不定,嘴唇动了几次,最终还是压下了怒意,朝我父亲深深地作了一揖。
“知珩刚才过于莽撞了,还请林世伯息怒。”
他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,但还是带着几分敷衍:“退婚这件事,确实是沈家理亏,包括前几天若微在沈家受了风寒,也是沈家的过错。”
“家父家母已经狠狠地惩罚了二妹,知珩在这里恳请林老爷和林姑娘能够原谅。”
父亲冷哼了一声,眉峰紧紧地皱了起来:“沈贤侄不必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,我且问你,如果林家不同意退婚,你打算怎么办?”
沈知珩猛地甩了一下袖子,衣袖翻飞之间,竟然带起了一阵风。
“如果林老爷非要一意孤行,婚期也可以照旧,但是……”
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,仿佛早就已经谋划好了:“若微只能做妾!”
话音刚落,父亲就拍着桌子站了起来,紫檀色的案几上的茶盏都被震得跳了起来,滚烫的热水泼洒而出。
“简直荒谬至极!”
“那就退婚!”沈知珩毫不退缩,声音如同刀割破绸缎一般,“退婚或者做妾,林老爷选一个!”
父亲气得胸口不停地起伏,脸色变得铁青,正准备发作——
我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了出来,裙摆轻轻摆动。
“父亲,请听女儿说几句话。”
我先向父亲福身行礼,然后转过身面对沈知珩,目光平静得如同深潭一般。
“既然沈家没有结亲的诚意,林家也不必强求。”
沈知珩眼中闪过一丝惊讶,随即警惕地盯着我:“你真的要退婚?”
哼,这婚不是你千方百计想要退的吗?
我淡淡地笑了笑,目光扫过他胸前那枚墨玉佩——那是我亲手绣的荷包,如今却被他随意地挂在腰间,上面还沾了尘灰。
“我虽然是商户家的女儿,但也绝对不会与人做妾。”
我微微扬起头,语气轻柔却不容置疑:“还是说沈公子有喜欢强扭瓜的癖好,故意试探林家?”
他神色微微一滞,最终还是摇了摇头:“自然不是。”
片刻的沉默之后,他又朝我和父亲各自施了一礼。
“是沈某唐突了,刚才并不是有意冒犯二位,还请见谅。”
“既然事情已经谈妥了,还请贵府退还订婚的庚帖和信物。”
他大声地招呼外面的小厮,没过多久,红木托盘就呈了上来,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婚书、金锁、玉簪,这些都是我当初收下的聘礼。
父亲也命人取来了沈家的庚帖和定亲信物。
双方交换完毕之后,沈知珩看着我,语气变得疏离起来:“此后你我二人男婚女嫁,互不相干。”
他拱手作别:“天色已经不早了,沈某就先告辞了。”
“慢着。”
我向前走了半步,嘴角微微上扬,但那笑意却并没有到达眼底。
“沈公子走之前,总得先把欠林家的账结算清楚。”
3
沈知珩目光骤冷,眉间凝起一层霜意,声音低沉如冰:「你这话,究竟是什么意思?」
我指尖轻叩案几,唇角微勾,笑意却未入眼底:「字面意思罢了。林沈两家婚约已解,旧日情谊便如烟散去,理应清算账目,免得日后牵扯不清。」
我摊开双手,语气轻松:「莫非沈公子有意赖账?」
「荒唐!」沈知珩霍然起身,面色涨红,袖袍一甩,茶盏微晃,几滴茶水溅落青砖,洇出斑驳痕迹。
他强抑怒火,下巴微扬:「若林家真有凭据,尽管列来。沈家行事坦荡,从不亏欠他人。」
「好一句坦荡。」我轻轻鼓掌,「来人,请杜管事。」
须臾,杜管事捧着一本厚重账册缓步进厅,布鞋踏在青石板上,脚步沉稳。他翻开泛黄纸页,声音平稳清晰:
「宝林街三进宅院一处,借予沈府居住,市价年租二百两,十年未收,合计二千两。」
沈知珩眉头一蹙。
「续元丹一枚,御药房流出之物,市价一万金,尚未结清。」
他指节紧握,手背青筋隐现。
「长白山老参两根,每根五千银,共一万银,未付。」
「赎回沈府名下五间铺面、三处庄子,耗银七万两,皆由林家垫付,无收据为凭。」
「借用婢女六人、婆子四人、掌柜四人,月例代付三月,共计三百两。」
「另,订婚贺礼现银三万两,淮秀坊定制冬衣五十套,价值三千两……」
杜管事逐条念出,语调平缓,却字字如锤,敲人心魄。
沈知珩面色由赤转青,再由青转黑,最终沉如墨夜。他僵立堂中,身形如被钉住。
我与父亲端坐上首,神色淡然。所列账目,笔笔属实,毫无虚增。
林家富甲一方,商号遍布南北,田产连绵百里,金银如潮。而沈家虽曾贵为伯府,如今却门庭萧索,仅靠祖业勉力支撑。
他们讲究体面,却只供下人饭食,不发月钱,美其名曰“代管”,待其年老再统一结算。
前世我嫁入沈府,为稳人心,曾动用嫁妆银补足十年月例。
沈知珩得知后,非但毫无谢意,反讥讽道:“不过以财笼络人心,妇人短见。”
沈夫人与沈柔姐妹亦冷眼相待,视我如外人贼寇。
旧事翻涌,我唇边笑意更深,眼中寒光更盛:「沈公子,可有异议?」
沈知珩抬眸看我,喉结滚动,终是艰难吐出二字:「没有。」
「那便好——」
话音未落,他身旁小厮阿吉忽地跨前一步,声调陡高:「林小姐此举,未免太过凉薄!伶人尚知恩义,商人竟如此势利?」
我侧目望去,只见阿吉跪地叩首,双目含泪,神情悲愤:「那宅子分明是林老爷亲口赠予我家老爷的,怎如今翻脸不认?再说续元丹与老参,皆为救命之物,林老爷素称仁厚,难道连这点情面都不顾?」
我几乎笑出声来。
这阿吉自幼随侍沈知珩,表面憨厚,实则心机深重。前世他曾盗卖尚书府公子玉佩,险酿大祸,是我出银善后。
后来我欲将其逐出府门,沈知珩却斥我“刻薄寡恩”,执意护下。
如今看来,主仆二人,果真心意相通。
我不理他,只看向沈知珩:「原来在沈公子心中,竟是这般想的。」
我轻叹一声,语气疏离:「沈家毕竟是勋贵之后,这些道理,林家粗人确实不懂。」
沈知珩脸色骤变,当即厉喝:「阿吉!谁准你胡言乱语?滚出去!」
阿吉浑身一颤,抬手狠扇自己两记耳光,脸颊迅速红肿,仍哽咽道:「小人该死……只是心疼老爷,昔日与林老爷情同手足,如今竟因婚事反目至此……」
沈知珩闻言,目光微闪,悄然瞥向我爹,眼神锐利如刀,似在质问对方背信弃义。
我爹缓缓开口,语气平静却不容反驳:「照贤侄的意思,是不愿还钱了?」
沈知珩张口欲言,却一时语塞。
我爹长叹一声:「罢了,念在旧情,宅院租金林家不再追究,只请贵府尽快搬离。」
他顿了顿,目光如炬:「其余款项,一分不能少。否则,只好请京兆府尹裁断了。」
沈知珩呼吸一滞,额角青筋跳动:「林伯父当真要逼我至此?」
「山水有相逢,林家今日步步紧逼,就不怕他日有求于我?」
我轻笑出声,望着他眼中怒火与不甘交织,心中冷笑愈甚。
我说:「沈公子若实在不愿还钱,也无妨。还有七日便是婚期,不如一切照旧,如何?」
「痴心妄想!」沈知珩猛然抬头,眼中怒火几欲喷薄,咬牙切齿道,「毒妇!休想用铜臭玷污我沈家清誉!你满身铜气,岂配谈婚论嫁!」
「放肆!」我爹怒极拍案,茶壶震落,碎瓷飞溅。他腾地站起,脱下布鞋就要上前教训。
我连忙示意钱管事拦住,自己仍端坐不动,笑意温婉:「看来沈公子,是真的打算赖账了。」
我慢悠悠道:「也罢,林家不在乎这点银钱,就当喂了野狗。」
我稍顿,声音渐低:「只不过……咱们林家人多嘴杂。」
沈知珩死死盯着我,眼中阴鸷翻涌,良久,终于压下怒意,冷声道:「钱,我会还。只望贵府宽限些时日。」
「多久?」
「半年之内。」
我心中冷笑——半年,正好等他家东山再起,封爵授官,届时再拿林家任意摆布?
我点头:「可以。利钱按钱庄市价计算。」
「还要利钱?」沈知珩惊怒交加。
我笑意盈盈:「亲兄弟,明算账。传出去,也好保全沈府颜面。」
他嘴唇微颤,终是接过借据,提笔签字,按下手印,带着阿吉拂袖而去。
我将借据递予身旁老嬷嬷:「送去京兆府备案。」
又低声吩咐:「带上库房那套和田玉棋子,送给王大人;金镶玉头面一套,送王夫人。」
「顺便,把今日之事,细细说与王夫人听。」
我爹皱眉劝阻:「微微,何必赶尽杀绝?沈家如今落魄,逼得太紧,恐结死仇。」
「沈知珩年少成名,沈家未必不能翻身。再者,他们哪来这么多银子?」
我垂眸轻笑:「阿爹放心,女儿有分寸。」
我抬眼望向门外渐暗天色,晚风拂过檐角铜铃,叮咚作响。
不知进退之人,连犬彘都不如。
这一世,他既重生归来,怨恨未消,我又岂能坐以待毙?
与其待风雨压顶,不如亲手掀了这屋瓦。
沈知珩,这一局,我先落子了。
4
林沈两府相隔不过数街之遥,暮色刚染透天际,先前借去沈家帮忙的仆妇们就陆续折返了。
林家马车轱轳碾过角门的青石板,车辙未平,就有个气喘吁吁的小厮奔来禀报:沈家二小姐沈柔竟跟在车后,说什么也要见老爷一面。
门房守在红漆大门前,任凭沈柔哭闹不休,始终不肯让她跨进门槛半步。
她头发散乱如枯草,衣襟上沾满泥点与水渍,在门前跪了足有半刻钟,哭喊从尖利渐至嘶哑:“林老爷你忘恩负义!当年若不是我沈家收留接济,你们父女早成了街头饿殍!如今连本该归还的祖宅院落都要赖着?我看你女儿将来,也只配给乞丐当媳妇!”
我在西厢临窗抄录商号账目,听见院外的嘈杂声响,只是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。
“把昨夜攒下的秽物挑出去泼了吧。”我对身侧侍立的刘嬷嬷语气平淡地吩咐。
片刻后,一股刺鼻的腥臭味便在府门前弥漫开来,其间还夹杂着沈柔惊怒交加的尖叫。
紧接着,林家院内锣鼓声骤起,家丁们排着整齐的队列走出府门,将浑身污秽的沈柔架起,径直塞进沈家派来的马车,一路吹吹打打地送了回去。
掌灯时分,常去沈家走动的陈妈妈带回一封书信,是沈老爷亲笔所写,字迹雄浑有力,字里行间满是歉意。
父亲展开信纸,逐字逐句看了许久,最终重重叹了口气,将信纸搁在书案上。
“罢了……等你沈伯父百年之后,再作计较吧。”
我垂眸应道:“都听阿爹的。”
这话我说得无比恳切。
沈伯父确实是位明事理的长辈。当年林家败落,是他力排众议收留我们父女;后来我嫁入沈家,他也屡次劝说沈夫人莫要对我太过苛刻。只可惜他身子骨素来孱弱,缠绵病榻多年,宁安伯的爵位还没坐热,就撒手人寰了。
自从我与沈家退婚的消息传开,整个京城都议论纷纷。有人冷嘲热讽,说林家千金终究是攀不上侯门高枝;也有不少人家动了心思,托着媒婆上门提亲。
起初那些日子,府门前天天有红娘驻足,手捧庚帖满脸堆笑地登门。
可不过半月光景,那些媒婆就都铩羽而归了。第十位上门的张媒婆,是京中最有名望的那一位,临走时气得直跺脚:“林小姐说了,这辈子都不打算嫁人,要帮着林老爷打理家业!”
从那以后,林府便闭门谢客,不再接待前来提亲的媒人。
某天清晨,父亲召集了全府上下的人,在正厅当众宣布:“从今日起,家中所有的商号、铺面还有账目,都交由微微全权打理。”
话音落下,整个正厅鸦雀无声。
过了片刻,府里的老管事率先躬身行礼,其他人也纷纷跟着俯首听命。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洒进来,落在青砖地面上,映出一片沉静的光晕。
凭借着前世的记忆,我很快就理清了家中各处生意的脉络。在北疆皮货价格暴涨之前,我提前囤下了三万张羊皮;江南漕运出现阻滞迹象时,我又及时调度百艘粮船将南方的粮食运往北地,每一步决策都精准得如同下棋一般。
同行们无不惊叹,都称我为“商界明珠”。先前那些关于我的流言蜚语渐渐消散,取而代之的是同行们的敬重与忌惮。
四个月后,京城突然传来大捷的消息——霍家军大败北狄,少将军霍峥亲自带着战报返回帝都。
那一夜,我独自坐在灯下,指尖轻轻抚过一张泛黄的旧地图,心中波澜起伏,久久无法入眠。
终于,等到这一天了。
霍家军入城那天,天空碧蓝如洗,和煦的春风拂过脸颊。百姓们扶老携幼,沿街摆上茶水点心,都想亲眼看看英雄的模样。
从朝阳门到皇城根下,整条街道被挤得水泄不通,欢呼声一波高过一波,如同潮水般涌动。
霍峥骑在一匹乌黑的骏马上,身上的玄色铠甲还未卸下,眉宇间带着一股凛然的英气。阳光洒在他肩头的银鳞护甲上,折射出冷冽而锋利的光芒。
人群中,有妇人低声啜泣,说自家的儿子也在霍家军中服役;也有少年紧紧攥着拳头,满脸崇拜地望着那位未满三十就立下赫赫战功的少将军。
耳边传来旁人的窃窃私语:
“这一场大胜,太子的地位可就稳如磐石了,皇后娘娘总算能松口气了。”
“赵贵妃就算再得宠又能怎么样?只要霍家还在,端王就翻不了天。”
我安静地站在人群边缘,目光却穿透眼前的喧嚣,落在霍峥身后那面飘扬的“霍”字帅旗上。
他们都不知道,这面象征着荣耀的旗帜,用不了多久就会被烈火焚毁。
按照前世的轨迹,四个月后,辅国公霍肃会被他亲信的副将告发贪墨军饷,还会牵扯出通敌叛国的罪名。那个副将留下血书表明心志后,就带着全家自尽了,只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小儿子侥幸活了下来。
证据确凿之下,整个朝野都为之震动。皇帝龙颜大怒,派大太监王喜和殿前司副使邓佐前往北疆,押解霍肃回京受审。
可谁知途中遭遇劫匪袭击,一行人马尽数丧命。
真相大白之时,已是几个月之后——那些袭击者其实是北狄的死士,本意是想救走霍肃,却被邓佐当场斩杀。
霍家因此蒙冤,被判满门抄斩。霍峥被投入大牢,皇后得知消息后呕血而亡,太子萧策悲愤交加之下起兵谋反,最终杀了皇帝夺取皇位,天下从此陷入动荡之中。
而我,前世因为早年与祁王有交情,帮助他登上了皇位,换来了一生的荣华富贵。
如今重活一世,我绝不会再踏入沈家那个牢笼。
可他们呢?霍峥、萧策、霍肃……这一世,他们能不能挣脱命运的枷锁?
霍峥回京之后,深得皇帝的宠爱与信任。皇帝接连三次设宴款待他,还亲自赏赐了金鞍宝剑,甚至允许他佩刀上殿。
辅国公府门前车水马龙,达官显贵们争相前来攀附交好。酒楼茶肆里,说书人每天都在讲霍家军血战黑河滩、夜袭鹰嘴崖的英勇事迹,每次都听得满堂宾客喝彩不已。
我悄悄派人找到了几位有名的说书先生,给了他们丰厚的酬金,请他们在讲说霍家军事迹时,添上一段情节:那些低阶士卒在战场上浴血奋战,可他们留在老家的母亲没钱买药治病,年幼的孩子在寒冬里光着脚走路。
不明说朝廷抚恤不够,只说“阵亡将士的家属每个月只能领到五两纹银”。
这话一传开,立刻引起了百姓们的强烈反响。
某天夜里,平康坊最有名的歌姬柳烟在台上唱完一首新词后,泪流满面,当场捐出了自己三年积攒的所有钱财,用以接济阵亡将士的家属。
第二天,京城里的富家子弟们纷纷效仿,组织富户们举办“慰军义集”,为边关将士募捐。
林家第一个站出来响应。父亲不仅捐出了二十万两白银,还下令北疆的商号立刻筹备三千套冬衣、五百担药材和一万石粗粮,直接送往边关的军营。
消息传出去后,百姓们纷纷称赞林家,说林家虽然是经商之家,却有着读书人的风骨与气节。
最后一车药材出发的那天,霍府的大管事亲自登门,送来一封辅国公霍肃亲笔写的感谢信。
信纸是略带微黄的宣纸,字迹刚劲有力,信的末尾写着“林公高义,山河共鉴”八个字,读来令人动容。
父亲设宴招待了霍府管事,席间频频举杯,语气恭敬地说:“霍家军为朝廷保境安民,我们这些做百姓的略尽绵薄之力,实在是分内之事。”
说着,父亲又不经意地提起:“久闻少将军智勇双全,若是有机会能见面,我真想当面表达敬意。”
霍管事沉思了片刻,答应会把这话转达给霍少将军。
宴席结束后,父亲把我叫到书房,神色有些犹豫地问:“微微,你当真从来没见过霍少将军?”
“不曾见过。”我回答道。
父亲轻轻叹了口气:“他确实是人中龙凤,可咱们林家终究是商贾出身,门第相差太远……爹只希望你这辈子平平安安,不要生出不该有的心思。”
我忍不住笑了:“阿爹多虑了,女儿只是想和他谈一笔生意。”
“什么生意值得你去求见国公府的少主?”父亲满脸疑惑,“这一次,咱们可是足足贴了四十万两银子啊。”
顿了顿,他又说道:“不过比起沈家那些忘恩负义的白眼狼,霍家人倒是懂得感恩。有这封亲笔信压着,看以后谁还敢乱嚼舌根!”
看着父亲挺直的脊背和眼中难得的自豪,我心里泛起一阵暖意。
为了让我能抬起头做人,他毫不犹豫地拿出了全部家产。
即便明知两家门第悬殊,他也愿意为我搭起那座看不见的桥梁。
我轻轻握住父亲的手:“阿爹放心,女儿心里有数,绝不会鲁莽行事。”
父亲点了点头,可脸上还是带着几分不安:“听说那位霍少将军性情孤傲得很,未必愿意见我们这样的商户人家。”
“他会见面的。”我望着窗外随风摇曳的海棠树影,语气十分肯定。
“因为他不是糊涂人。”
谁会拒绝在危难之时伸出的援手呢?
更何况,霍家表面上风光无限,实际上早已捉襟见肘。
我记得清清楚楚——霍肃曾经为了筹措军饷,悄悄把妻子陪嫁的金丝凤冠拿去典当了。
那样一位忠肝义胆的忠臣良将,最后却被钉在卖国贼的耻辱柱上。
命运,真是何等荒唐。
而这一世,我要改写这荒唐的命运。
5
暮春的风携着醉月居外一池新荷的芬芳,掠过雕花窗格,吹动了包厢内轻盈的纱幔。
我侍立在紫檀方桌边,一袭玄色男装勾勒出挺拔的身姿,腰间玉佩未束,仅松松挂在腕间,遮掩了女儿家的柔美。
霍铮掀帘而入时,残阳正落在他肩铠上,玄铁甲胄未除,眉宇间仍存沙场的凛冽之气。
他视线掠过,定格在我脸上,眉头紧锁:“林相并未言明,今日赴约的是林家小姐。”
我趋前一步,叠手为礼,声如玉磬:“少将军明鉴,小女子此行确有要事相商,唯恐将军疑虑推辞,方出此策,望将军海涵。”
霍铮嗤笑,眸光如冰:“先斩后奏,林家好大的胆子。家父常说林家忠义为本,今日一见,不过是欺世盗名之流,心机深沉,令人作呕。”
话音未落,他拂袖便走,马靴踏在地板上,声声沉重。
我抬眸,敛去所有温顺,朗声开口:“霍家军威震北境,名动天下。未料堂堂少将军竟如此拘泥陈规,满口礼法,却不见时局!”
他步履骤停,霍然转身,军靴踏地,杀气扑面而来:“你方才说什么?”
“少将军耳力不济?还是听不懂人言?”我迎着他燃怒的瞳仁,寸步不让。
空气仿佛冻结,连窗外蝉鸣都寂然无声。
我直视着他,字字铿锵:“我对少将军并无私心,今日前来,只为感念辅国公鞠躬尽瘁,不忍见霍家军清誉受损。”
霍铮良久无言,眼中怒火渐熄,化作审视与猜疑,最终凝为一道寒芒:“好——我给你一个机会。”
他大步回案前,掀袍落座,玄袍翻涌如墨,语调森冷:“但我言明在先,林姑娘若再欺瞒,休怪我无情,林家必将付出代价。”
少年锋芒,果然刚愎自用,一言不合便以势压人。
我浅笑颔首,抬手示意:“如此,酒肴便不必了。”
随即唤来侍者:“撤宴,换茶。”
霍铮侧目瞥我,唇角微挑,似讽非讽,终究未发一言。
白芷捧上白瓷茶具,素手斟茗,雾气缭绕,模糊了彼此的轮廓。
我端起茶盏,直入主题:“少将军以为,霍家军如今之势如何?”
霍铮眸光陡寒:“你问此作甚?”
“字面之意。”我抬眼与他对视,“林家商行遍及大夏,丝、茶、粮、木,无所不至。此番北狄溃败,霍家军凯旋,各地掌柜来报,盈利较往昔增了两成。”
他微显讶然:“这与战事何涉?”
“北疆百姓久经战乱。此次黑河之北再无狄骑侵扰,民心归附,百废待兴,谁不愿安居乐业、成家立业?商路无阻,生意自然兴隆。”
我轻呷一口茶,唇角含笑:“近来各地盛赞辅国公功德,百姓自发募资,欲为国公立祠建庙。不少商贾问我林家是否捐资,言说日后或可得神明庇佑。”
霍铮眼神骤冷:“什么庇佑?”
“如今大夏子民心中,只知辅国公,不知天子。”我垂眸轻笑,“何止中原——北狄亦有传言,称霍家纵容两国通商,不仅放行商队,自家亦有商队出入漠北。”
“住口!”霍铮拍案而起,长剑出鞘半尺,剑锋直抵我颈侧,“林家究竟意欲何为?”
“为林家,亦为将军。”我强压心悸,声线微颤却不退,“家父素来敬重辅国公,毕生所愿,唯望国公功成身退,护得一世清名!”
话音落下,胸口起伏,目光却如寒星不灭。
霍铮凝视我许久,终将剑归鞘,沉声道:“你究竟想说什么?所求何事?”
我起身,深施一礼,声如洪钟:“林家,愿投霍家麾下。”
他冷嗤:“凭何?”
“凭林家于霍家有用。”我坦然迎视,毫无闪躲,“少将军真以为霍氏商行天衣无缝?若真如此,我岂能洞悉其中关节?”
我缓缓道出几人名姓:“这些人,少将军不妨亲自查证。”
霍铮面色如铁,半晌才冷冷警告:“林姑娘休要搬弄是非。霍家世代忠良,圣恩浩荡,纵有宵小潜伏,也动摇不了君上对霍家的信赖。”
“是么?”我轻笑,“那少将军为何至今仍是‘少将军’?”
他身形一震,面色剧变。
我续道:“世人皆知先帝倚重老辅国公,赐丹书铁券,许霍家子孙免死。当今圣上为示恩宠,不惜辜负赵贵妃青梅之约,也要迎娶霍家嫡女为后。霍昂将军出世即封世子。”
我放下茶盏,语带惋惜:“而少将军你,霍昂之弟,战功卓著,五年来屡破强敌,却始终未得册封。朝廷岁岁嘉奖霍家,独独避谈你的爵位——此中深意,少将军当真不解?”
霍铮霍然抬头,一手攥住我腕骨,力道几乎捏碎:“你想离间我兄弟?”
“霍世子已故五年,我如何离间?”我反诘,目光澄澈,“少将军何必自欺?上头迟迟不封你,是忌惮,是试探,抑或……另有算计?”
我抽回手,理了理衣袖,语气平淡:“我给的线索明明白白,是真心归附,还是另有所图,少将军查证后,自有分晓。”
“待你查明,再定是否与林家联手,未为晚也。”
归途马车徐行,落日如金,铺在朱雀街的石板路上。
我透过车帘缝隙,望见沈知珩立于街角。
久未谋面,他清瘦了许多,眼下青黑,似是彻夜难眠。
却仍着一袭月白锦袍,衣襟绣竹,行走间广袖翩跈,环佩叮当,风仪如玉,恍若画中谪仙。
他频频引颈,神色焦灼,似在等候何人。
也是,沈家早已岌岌可危。
退婚后,我命人断绝沈家药材供给。起初沈夫人四处赊药,被拒后只得削减沈老爷药量,最贱的药材也要一副分三日煎。
未及半月,沈老爷咳血昏厥,险些丧命。
沈知珩震怒,逼沈夫人掏出私房,延请上京名医李仲安。
那日,沈府乱成一锅粥。
沈夫人跪地恸哭,哭诉自己命苦,为夫为子操劳半生,反被儿子逼入绝境。
向来温顺的沈静也红了眼,指骂沈知珩自私不孝:“大哥纵要退婚,也该留些情面!林家与沈家多年情谊,即便不成亲家,也可认若微为义女,情分尚在,何至断药撤人?”
她最恨的,是那些被召回的仆婢。
从前她身边三人伺候,衣食皆由林家供给,胭脂是宫中香露,首饰嵌南珠,连漱口都用血燕汤。
如今一切成空,她每日只能对镜描眉,看着旧物神伤。
越想越气,那句“自私不孝”脱口而出。
沈知珩抬手便是一掌,清脆响亮。
沈静捂脸奔出,沈柔见状不敢怨兄,却将怒火转向我与阿爹,哭喊着要讨说法。
“林家蛇蝎心肠!父亲病成这样都是你们害的!哥哥,你该带人去药铺闹,逼他们送药,把人也还回来!”
沈知珩头痛欲裂,厉声呵斥,终将她骂得抽噎而去。
今岁正值春闱。
上一世,沈知珩虽中进士,却名列三甲之末,终生引为憾事。
我以为这一世他会奋力一搏,毕竟他知晓试题。
谁知他竟对外宣称父病垂危,需尽孝道,主动弃考。
可待沈老爷病情稍稳,他又不闭门苦读,反日日流连朱雀街,偶入枕云楼。
我很快洞悉其意。
枕云楼乃上京风雅之所,茶香酒醇,更有才女抚琴吟诗,贵公子们趋之若鹜。
上一世,沈知珩自命清高,从不涉足此类场所,唯两次前往,皆因祁王萧戎之邀。
如今他频频现身,显然是在等那位未来的帝王。
可笑的是,萧戎庸碌无为,优柔寡断,朝政皆由近臣把持,唯好美色,自诩“仁君”,实乃昏君。
沈知珩上一世常暗讽其愚,怒其朝令夕改。
可这一世,他仍欲早早攀附。
弃考春闱也好解释——
他虽亲历过往,却未必记得试题细节。
且以他真实才学,治国策论皆靠幕僚修饰,若贸然应试,恐连二甲都难入,更遑论登科。
再过两三月,沈老爷便可重封宁安伯,他顺理成章成为世子,何须受此辱?
不如以孝道博名,将来在祁王面前,还可自称“共患难之旧交”,情分更笃。
我放下车帘,轻声道:“白芷,继续盯紧沈知珩。若他与祁王会面,速来禀报。”
沈知珩固守旧途,于我而言,正是良机。
他不变,我才好布棋。
唯有让他沿前世之路重走一遍,却终跌入尘埃,方能懂得,何为万念俱灰。
6
七日后,暮色初临,醉月居的飞檐翘角在晚霞中泛着淡淡金光。
霍铮站在廊下等我,玄色长袍衬得身形挺拔如松,风拂过他鬓边碎发,却吹不散眉宇间的凝重。
我不意外他会选在此处相见——这地方清幽僻静,既避耳目,又便于谈事。
大夏与北狄虽年年交战,边境烽火未歇,但两国之间暗通商路已久,彼此心照不宣。
霍家为筹军饷,早年组建了一支商队,成员皆是从战场上退下的伤兵。
最初那批人由辅国公亲自挑选,个个忠勇可鉴,身份清白,在军中素有声望,因此深得信任。
后来商队规模扩大,旧部因伤病陆续退出,新补之人便由商队自行招募。
用人不疑,本是美谈。
可人心复杂,情面难断。
做局之人早有预谋,先派亲信混入霍家军,在战场上刻意表现英勇,负伤后顺理成章转入商队。
这些人惯会逢迎,又背靠“功臣”之名,很快便在商队中站稳脚跟,甚至掌管要务。
他们借通商之机,向北狄商人透露真假参半的军情,引其高价收购霍氏货物。
与此同时,另一批人潜伏于北狄商队之中,故意抬价抢购,制造出霍家商队财源滚滚的假象。
再通过重金贿赂北疆驻地的军需官,将朝廷拨付的军饷、粮草、战马乃至兵器悄悄挪用,藏入所售货箱之中。
待军需官催还时,便以劣质陈粮、残损药材充数归还,短斤少两,层层盘剥。
日积月累,国库亏空愈演愈烈,而霍家“倒卖军资、通敌牟利”的罪名也悄然成型。
若细查,破绽处处可见;可若上头不愿查,这一切便成了铁证如山。
更不必说那些被收买的军需官,为了自保,定会咬死霍家,将所有罪责推之一空。
霍铮没有寒暄,目光直落在我脸上:“林姑娘是如何得知赵家的图谋?”
他的声音冷峻如霜,眼神凌厉依旧,唯有眼底那一抹赤红,泄露了连日来的心力交瘁。
我心里轻笑,嘴上却温婉平静:“少将军这是愿意与林家合作了?”
他微微颔首,神色坦然:“若无姑娘提供线索,加之对方心急暴露,此事不会如此顺利揭出。”
我心中了然,留给赵家的时间,已然不多。
“那些涉案之人,可都抓了?”
“尚未。”他眸光微敛,“此时动手,只会打草惊蛇。”
“那少将军打算如何应对?”
“林姑娘还未回答我的问题。”
他唇角微扬,语气却不容退让:“林家既求联手,总该拿出更多诚意。”
“少将军所言极是。”我轻轻一叹,似有迟疑,“只是民女怕,将军不信。”
“但说无妨,霍某自有决断。”
“我是猜的。”
这话倒是实话。上一世,霍家被扣上通敌卖国的罪名震动朝野。
我曾怀疑他们是遭人陷害,却从未想过涉足其中,自然不知真相究竟如何。
那点模糊的猜测,还是后来嫁作国公夫人时,偶然听老仆提及两次,语焉不详,毫无凭证。
我缓缓道:“如少将军所知,林家商号遍布大夏,北疆亦设有分号。自去年仲夏起,便陆续有人大量采买米粮,且特别指明要陈年旧粮。”
“不止如此,连药材也只收次品劣货。我们商号向来讲究信誉,这类折价处理的残次品极少流通市面,便将生意转荐给了同行。”
“三个月前,那人再度前来采办,并请那位同行亲自送货至一处偏僻地点。事后,同行一行人在归途中遭遇劫杀,全数坠崖,尸骨难寻。”
说到此处,我指尖微颤,心头仍觉寒意。
上一世,那时我已嫁入沈家,困于内宅琐事,对家中生意不闻不问。
阿爹临终前欲言又止,终究未能交代清楚。
这一世,我早早命北疆掌柜事事禀报,才将这些零散线索一一串联。
我停顿片刻,见霍铮眉头微动,才继续道:
“那掌柜心怀愧疚,特去吊唁,方知当时有一仆从因途中腹泻提前折返,侥幸逃过一劫。”
“据他回忆,他们所送货物,最终抵达之地,正是军营粮仓附近。”
我抬眼看他:“民女所知仅此而已。上次我也说过,是真是假,还需少将军亲自查证。”
霍铮深深注视我良久,忽然低笑一声,
笑声里竟带几分苍凉。
“霍某更好奇的是——”
他眸光骤沉,“林姑娘为何敢信我?”
话音落下,他眼中杀意一闪而逝:“你就不怕,我霍家才是那通敌叛国之人?届时林家倾尽全力相助,反落得家破人亡的结局?”
我神色肃然,直视他双眸:“若连霍家都堕至此等地步,那这泱泱大夏,恐怕离覆亡不远了。”
“没有国,何来家?林家不过尘埃一粒,覆巢之下,焉有完卵。”
霍铮瞳孔猛然一缩,震惊地望着我,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之人。
我淡然一笑,语气平缓却坚定:“况且,即便我不信霍家人品,也信得过辅国公的智慧。”
“赵贵妃宠冠六宫,皇上偏爱端王胜于太子,可皇后稳居中宫,太子仁德之名传遍朝野。霍家功高震主已久,真要谋逆,何须走这般自毁声誉之路?”
“少将军不必再试探。你肯来找我,便是已信了林家,也明白如今困局,唯我能助!”
霍铮沉默良久,终是长叹一声,向我吐露实情。
目前,霍家军与商队中的奸细已被秘密控制,军需官亦已收押审讯。
然而手中证据,仅能指向幕后之人与赵家有关,尚不足以确凿定罪。
最棘手的是,霍氏商队确曾在不知情的情况下,参与倒卖军粮、药材等物资。
北疆官仓不仅存在以次充好之弊,更有巨额亏空无法填补。
“父亲与我商议过。”霍铮声音低沉,“陛下素来忌惮霍家,偏宠赵贵妃,本就有借赵家制衡之意。”
“此事若如实上报,除非先将赵家撇清,否则皇上必不肯信。”
“可若真让赵家脱身,就得另寻替罪羊——这非我霍家所愿。”
我懂他的顾虑。赵家设此局时,必定算准了这一点,才有恃无恐。
公正而言,当今圣上勤政不懈,每日亲临早朝,曾减免赋税,惩治贪腐勋贵。
但他性情乖戾,刚愎自用,尤重文臣而轻武将。
三年一次的武举,硬被改为五年;明知边患频仍,仍年年削减军费,致使将才凋零。
上一世霍家倒台后,北狄铁骑长驱直入,大夏节节败退,最终只能割地纳贡,以和亲换取喘息。
而赵贵妃之父如今官至副相,二子分别执掌工部、吏部要职,一门三贵,权倾朝野。
可惜父子皆非良善之辈。
否则箫戎继位之后,大夏也不会陷入多年动荡,民不聊生。
我轻声问道:“所以少将军的意思,是想先补上亏空,吃下这个哑巴亏?”
“补亏空。”他冷笑,“但绝不吃这亏。”
“赵家人想借势陷我霍家于死地,那我就顺势而为,让他们把戏唱足。”
“待其得意忘形之时,再一举反制——到那时,皇上纵想偏袒,也得先打自己的脸。”
他目光灼灼看向我:“林家若愿鼎力相助,我只有一个要求。”
“少将军请讲。”
“我要见太子。”
风穿廊而过,吹动檐下铜铃,叮咚作响。
我静静望着他,心底波澜翻涌。
沈知珩能凭从龙之功位极人臣,我为何不能?
7
上一世,我从未见过箫策。
他的名字如惊雷贯耳,却只存在于街头巷尾的私语中。
世人说他惊才绝艳,十三岁便能出口成章,御前赋诗压倒满朝文士;也说他冷酷无情,弑父杀兄,血染宫闱,最终在城楼之上纵身一跃,衣袂翻飞如断翅之鹤,坠入万丈尘埃。
褒者称其为天命孤星,贬者斥其为乱臣贼子。
可无论立场如何,所有人都承认一件事——箫策生得极美。
安远侯夫人曾在我府中赏梅饮酒,醉后倚栏轻笑:“宁国公年轻时风流倜傥,人人称道上京第一美男子。可若与先废太子相比……不过是萤火映月,黯然失色。”
沈知珩年过半百仍俊朗儒雅,举手投足皆是世家风范。
我难以想象,究竟怎样的容颜,能让这样的人物也沦为陪衬。
直到这一世,我在暮春细雨中的小院里,见到了活生生的箫策。
那日天光微明,檐角悬着的铜铃被风拂动,清音袅袅。
他立于回廊尽头,一袭玄色锦袍未系玉带,随步履轻轻摆动。面如冠玉,眉似远山含黛,鼻梁高挺如刀削,唇色淡而分明。一双眸子沉静如深潭,却在抬眼瞬间,仿佛有星河流转。
连屋外垂挂的风铃都似被震慑,骤然停了声响。
满堂烛火摇曳,映得四壁生辉,可当他的睫毛低垂,在脸颊落下一道浅影时,那光影竟比灯火更亮。
我怔在原地,心口忽地一紧,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攫住。
霍铮悄悄扯了我袖角一下,我才猛然回神,慌忙低头掩饰脸上热意。
正欲跪拜行礼,却听他声音传来,清越如碎玉落盘:“既是在外面,虚礼便免了罢。”
我垂首,指尖微颤:“谢殿下。”
他赐我坐下,语气温和:“林姑娘要见孤,所为何事?”
我欠身,不绕弯子:“民女知晓少将军与殿下情谊深厚,林家愿倾力助国公府脱困,自然要来殿下面前表明心意。”
箫策略一挑眉,似未料我如此直白,随即唇角微扬:“倒是坦率。”
“林家祖训,做好事必留名。”
“噗嗤——”霍铮忍不住笑出声,“原来林姑娘这般与众不同,竟是家规所致?”
我脸颊发烫,却不反驳,只抬眼看向箫策,目光诚恳:“民女性情耿直,若有失礼之处,还请殿下海涵。”
“噗……”霍铮又笑。
箫策也终于勾起笑意,眼底泛起一丝暖光:“无妨,孤最喜老实人。”
“谢殿下。”
“说吧,你想要什么?”
“民女所求不在眼前,而在将来。”
“哦?所求为何?”
我深吸一口气,字字清晰:“愿有朝一日,能如男子一般,立于朝堂之上,随王伴驾,执掌风云。”
箫策眸光微闪,笑意渐敛,片刻后轻笑一声:“此事,孤说了不算。”
“所以民女说是‘未来’。”我抬头直视他,“大夏的未来,在殿下手中。”
他神色骤冷,指尖轻叩扶手,声音低了几分:“林姑娘可知,此话若传出去,你我皆难逃株连?”
“此处虽看似寻常民居,实则内外布防严密,飞鸟难渡。”我平静回应,“若非殿下允准,片纸难出。”
箫策终于收起所有笑意,眸色幽深如夜:“你竟敢如此信任孤?将整个林家押上,孤注一掷?”
“林家担子不小。”
他语气温淡,却透着不容忽视的压迫。
我心中悸动,脊背沁出冷汗,却不敢退缩,只将腰杆挺得更直:“殿下乃天命所归之人,林家有何不敢赌?”
“呵。”箫策低笑,带着几分讥诮,“天命所归?赵贵妃宠冠六宫,赵家权倾朝野,圣上对端王宠爱非常,你却说孤是天命?”
我没有回避,反而起身,整了整衣袖,庄重行礼。
“恕民女直言——皇后之所以能居中宫之位,是因为背后有霍家支撑;而赵家今日之盛,并非凭百年根基,而是因赵贵妃得宠。”
窗外细雨渐密,打在芭蕉叶上,沙沙作响。
我继续道:“赵家曾几度沉浮。赵尚书病逝,伯父获罪下狱,家族几乎覆灭。直至赵贵妃入东宫为选侍,后晋昭仪,才重振门楣。”
箫策静静听着,眼神不动。
“然而,宫中有旧事鲜为人知。”我顿了顿,声音压低,“民女幼时,父亲曾重金延请一位宫中老嬷嬷教习礼仪。她临终前曾言,当年赵贵妃尚为昭仪时,宫中另有一位王美人,亦深受圣眷。”
霍铮眉头一跳,欲言又止。
我视若未见,继续说道:“二人同住芳华宫,几乎同时有孕。皇上欣喜不已,许诺王美人诞子后即晋昭仪。”
“可惜,临产当日,王美人早产,血崩而亡,胎儿亦为死胎。而赵贵妃却顺产得男,便是如今的端王。”
箫策眸光微动,手指缓缓收紧。
“但据那位常姓老嬷嬷所言——”我缓缓道,“王美人生产时并未中毒,真正致其难产的,是误服附子汤。”
“更关键的是……她亲耳听见,那一夜,芳华宫内传出两声婴啼。”
“片刻之后,其中一声戛然而止。”
室内寂静如渊。
雨声滴答,像敲在人心上。
霍铮终于按捺不住,猛地站起:“够了!你疯了吗?这些陈年秘闻,岂是你一个闺阁女子可妄议的!”
他转身跪下,面向箫策:“殿下,她自幼脑疾未愈,言语错乱,您莫要当真!”
“我……我这就带她回去严加管教!”说着便拽我衣袖,“还不快认错!”
膝盖磕在地上,疼得我咬牙,却仍昂首道:“民女所言,句句出自肺腑,请殿下细思其中蹊跷。”
霍铮索性挡在我身前,背脊挺直:“求殿下看在臣还需她银钱续命的份上,饶她一命。”
箫策静静看着我们,忽而一笑,凉薄而意味深长:“你们二人,一唱一和,倒像是排练过的戏文,不就是想逼孤接下这局棋?”
霍铮冷汗涔涔,抱拳低头:“臣绝无此意。”
“罢了。”箫策抬眸,眉宇间威势尽显,“话已至此,也不必再藏掖。”
“说罢,你二人,还知道多少?”
他这话,已是将我与霍铮视为一体。
我没有看他,只凝视着地面青砖的纹路,声音平稳:“那位常嬷嬷曾在慎刑司当差三年,亲眼见过当年接生的稳婆被秘密处死。而王美人贴身侍女,一夜之间消失无踪。”
“她说,孩子没死。”
“只是……被人换走了。”
箫策久久不语,眼中寒光流转,似有雷霆酝酿。
良久,他轻轻开口,声音如雾中古钟:
“林姑娘,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?”
我抬起头,迎上他的目光,一字一句:
“我知道。我也知道,殿下迟早会去查证。”
“我不求今日立功,只求殿下记住——林家,愿为先锋。”
8
夜风穿巷,吹得檐下灯笼轻晃,光影在青石板上摇曳如水。
萧策走后,屋内只剩我与霍铮相对而立,寂静得仿佛连烛火燃烧的声音都清晰可闻。
我垂眸不语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绣纹,心中泛起一丝歉意。
未曾与他商议便擅自做主,的确是我欠妥。
可若事先告知,以霍铮的性子,定会阻拦,此事便再难推进。
我早已想好说辞,在心底反复演练数遍,只等他开口责问。
然而他只是默默执壶斟茶,动作沉稳,眉宇间却透出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。
那不是愤怒,倒像是一种隐忍的挣扎,藏在冷峻面容之下,悄然翻涌。
终是耐不住沉默,我抬步上前,轻声道:「少将军,适才之事……」
话未说完,霍铮忽然起身,似被惊醒一般,身形微滞。
烛光映照下,他素来苍白的脸颊竟染上一层薄红,如同雪地初阳,温润而不张扬。
「事急从权,我没有冒犯姑娘的意思。」他语气生硬,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。
不等我回应,他已大步走向门外,朗声唤人牵马,转身离去的身影略显仓促。
我怔在原地,心头疑惑渐生,只得召来白芷备车。
这处民居偏居一隅,紧邻朱雀街,却深藏于曲折小巷之中,马车行进缓慢,七拐八绕方才驶出巷口。
正行间,马车骤然停下。
白芷掀开车帘探看,回头低呼:「是霍将军。他不是走了吗?」
话音刚落,车外便传来霍铮低沉而克制的声音:「夜路昏暗,我送林姑娘一程。」
我掀帘望去,只见他立于骏马之侧,披风随风轻扬,神情肃然,目光却有意无意避开了我的视线。
我本欲婉拒,可他还未等我开口,已翻身上马,先行一步。
车轮再度滚动,白芷靠在我身旁,压低声音道:「姑娘,霍将军今晚有些不对劲。」
「何处不对?」
「您瞧他方才,眉头紧锁,唇线绷得极直,像是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头,却又说不出口。」
她顿了顿,眼中闪过一丝狡黠:「莫非……他对姑娘有意?」
「胡说什么。」我轻斥一句,心头却莫名一跳,随即自嘲一笑,「适才我当着他的面哄骗殿下,他大约是恼了,又不好发作。」
「恼了还特地回来相送?」白芷嘀咕,「霍家何等门第,若真动怒,岂会这般低声下气?」
我一时语塞,自然不能直言——他欠我银钱未还,怎敢轻易得罪债主?
只得淡淡道:「或许是另有心事,与我无关。」
白芷见我神色冷淡,抿唇不再多言。
马车驶入朱雀街,市井喧嚣扑面而来。
酒肆林立,灯火通明,丝竹管弦之声交织成一片繁华梦境。
正当人声鼎沸之际,一道清越歌声破空而来,宛如鹤鸣九霄,穿透层层人潮。
白芷好奇掀帘,望见前方正是京城名楼——枕云楼。
楼前灯笼高挂,匾额鎏金,隐约可见舞影翩跹。
霍铮的声音再度响起,比先前柔和了几分:「听说醉月居的秋露白醇而不烈,林姑娘可愿赏光共饮一杯?」
我抬眼望去,他骑在马上,侧脸轮廓被灯火勾勒得分明,眉目如画,竟少了往日那份拒人千里的孤傲。
月色洒落肩头,仿佛为他镀上一层清辉,连眼神也变得温柔起来,深处似藏着某种小心翼翼的期盼。
那一刻,我才明白安远侯夫人所言非虚——霍铮之美,不在精致,而在气度。
唇红齿白,英挺轩昂,正得近乎邪气。
我不知为何,竟鬼使神差地点了头。
醉月居位于枕云楼三层,临窗而设,可俯瞰整条朱雀街。
侍者奉上秋露白与几碟清淡点心后悄然退下,室内只剩我们二人对坐。
窗外月华如练,街市灯火如星河铺展,映得杯中酒液泛着碎银般的光泽。
霍铮并未饮酒,而是直视我双眸,开门见山:「邀姑娘饮酒,实为借口。我有话,必须问清楚。」
我执杯浅笑:「少将军请讲。」
「你究竟想求什么?」
我微微一顿,放下酒杯,语气平静:「民女所言句句属实。身为女子,不愿囿于闺阁,更不甘心一生依附他人。」
「可立女户便可自立门户,何须卷入宫闱纷争?」霍铮目光锐利,却不带压迫,「起初我以为你想借殿下之势报复沈家,但如今沈家已败,沈知珩不过一介白身,值得你冒险牵连整个林家?」
我轻轻拨弄茶盖,声音轻缓:「世事难料。听闻沈老太太曾与太后情同姐妹,若有一日圣心回转,大赦旧族……沈知珩重掌伯府,那时林家一个商户,如何抗衡?」
「即便如此,」霍铮冷笑一声,「沈家若敢赖账不还,我霍铮第一个不答应。」
他语气陡然坚定,眼中燃起凛然正气:「我不但要让他还钱,还要让全京城都知道,堂堂伯府世子竟做此无耻之事!看他日后如何立足!」
我忍不住笑出声:「少将军如此仗义,倒让我受宠若惊。」
他面色微僵,轻咳两声,别过脸去:「你借我那么多银两,便是自己人。我对自家人,向来护短。」
「嗯,我相信。」我轻声道。
他稍作停顿,终于继续开口:「今日之事,确实事急从权。我并非有意让殿下误会你我关系,只是情势紧迫,一时想不到更妥当之法。」
他抬眸凝视我,声音低了几分:「林姑娘可知,方才殿下动了杀机?」
我心头一颤,指尖微凉。
那一瞬,脑海中浮现出萧策骤然阴沉的眼眸,寒意如刀锋掠颈。
我早知此举危险,却仍选择赌一把——赌霍铮会护我,赌萧策尚存理智。
「我想过后果,也相信少将军定会出手相救,所以才未提前告知。」我低头,语气诚恳,「此乃我之过,向您致歉。」
霍铮摇头:「我不是责怪你。同样的话,我早已劝过殿下。」
我惊讶抬头:「您也曾劝过?」
他点头,神情罕见地流露出一丝疲惫:「那件事,是殿下的逆鳞。并非因皇后失宠,而是……另有隐情。」
他缓缓饮尽杯中冷茶,声音低沉如诉:「世人皆道皇上因赵贵妃冷落中宫,说他登基多年迟迟不立后,只为独宠赵氏。」
「却无人知晓,当年皇后入宫,并非自愿。」
「逼她入宫的,正是当今圣上。」
9
我曾自诩听遍宫闱秘辛,以为世间再无隐事能动我心。
可霍铮所言,却如惊雷贯耳,震得我魂魄皆颤。
先帝膝下二子三女,血脉分明,恩宠各异。
长子靖王,林昭仪所出,生母早逝,自幼由柔嘉公主抚育长大。
次子为嫡,当今太后亲生,封太子,便是如今的天子。
两兄弟年岁相仿,少时共读东宫,情谊深厚,形影不离。
柔嘉公主自幼失恃,先帝怜她孤苦,特许她与两位皇兄同入上书房读书。
霍家嫡女霍君凝,奉旨为公主伴读,自此踏入那金碧辉煌却暗流汹涌的深宫。
她聪慧温婉,才情出众,几年下来,与两位皇子皆结下深厚情谊。
及笄那年,春风拂面,梨花落尽,靖王曾在御花园中折下一枝白玉兰,悄然递到她手中。
那一眼,便是心动。
林昭仪察觉端倪,主动向先帝请旨赐婚,愿将爱子与霍家联姻。
先帝本有意成全,毕竟靖王仁厚,霍女贤淑,堪称良配。
可霍家世代掌兵,老辅国公战功赫赫,长子镇守北境,威震边关。
若将霍家独女许配亲王,朝中必起波澜,恐生权臣之忧。
皇后屡次劝谏,丞相亦陈利害,言辞恳切。
先帝犹豫未决之际,太子竟亲赴太极殿,跪请迎娶霍君凝为太子妃。
龙颜大怒。
先帝厉声斥责:“霍氏势重,岂容外戚干政?你竟敢妄动此念!”
此事非但未成,反而坚定了先帝的决心——绝不能让霍家与储君结亲。
他召见辅国公,命其速为女儿择婿,务必将这门亲事尽快定下。
然而,亲尚未定,春猎之日,霍君凝却在围场失踪。
内侍搜山寻林,禁军彻夜奔走,直至第二日午后,太子才从密林深处归来。
他怀中抱着昏迷的霍君凝,两人衣衫凌乱,发丝沾露。
她身上披着太子的玄色外袍,露出的手腕与颈侧,隐约可见红痕斑驳。
先帝震怒,当场下令杖杀所有目击宫人,封锁消息,严禁外传。
霍君凝被安置于行宫静养,一月后,太医诊出有孕。
太子叩首认罪,声泪俱下。
先帝无奈,只得下诏赐婚,将霍君凝立为太子妃。
她归家备嫁,太子欣喜若狂,频频登门探望。
但她闭门不见,终日垂帘焚香,神色清冷如霜雪。
半月后,她在佛堂饮下堕胎药,血染素裙,昏厥三日方醒。
太子闻讯持剑闯入,质问她为何狠心毁子。
她只淡然道:“此子不该来。”
太子愤而纳赵氏为东宫选侍,世人传言“天子曾为赵氏逼退原配”,由此而起。
此后,霍君凝以病重为由,迁居城外庄院,闭门谢客,三年未入京城。
唯有一次例外——靖王远赴南疆巡查前,专程前往庄上辞行。
那一日细雨霏霏,两人在竹廊相对无言,良久,她递上一方绣帕,上面是一株青竹,题字:“宁折不弯。”
靖王接过,指尖微颤,终是转身离去。
三年后,先帝驾崩,太子登基。
新帝即位当日,便以“不敬先皇”之名,将靖王降爵为郡王。
不久又借其府中长史贪墨案,斥其御下不严,罚往皇陵守陵。
三个月后,再因“怠慢祭祀”之罪,亲临皇陵监刑。
五十杖落下,靖郡王腿骨断裂,终身残废。
就在此时,霍君凝突然痊愈,由庄院直接接入皇宫。
册后大典仓促简陋,连礼部都未来得及准备全套仪仗。
凤仪宫张灯结彩,却无人庆贺;合卺酒冷在案前,当夜帝寝乾清宫,未曾踏足一步。
世人皆传太后强逼皇帝娶霍氏,故皇后入门即遭冷遇。
而就在她诞下太子的当天清晨,一封密报送至御前——
靖郡王,卒于皇陵,死因不明。
故事至此,霍铮沉默良久,目光沉沉望我。
我心头翻涌,久久不能言语。
原来我以为箫策弑父杀兄,是为母亲复仇,是为自身正名。
如今才知,他自出生起,便是棋局中的一枚死子。
皇上从未视他为子,лишь用他牵制皇后,折磨霍家。
每一份偏爱都是算计,每一次亲近皆含讥讽。
而皇后呢?十月怀胎,却视他如耻辱烙印。
她不爱他,也不救他。
她心中只有靖王,只有霍家的忠义与尊严。
当皇上发现无法以太子胁迫皇后低头,便将矛头转向霍家。
忠臣良将又如何?功高震主者,终难善终。
赵家设局,是诱饵,也是试刀石。
查,或不查,皆由皇后抉择。
这些权谋深意,外人难窥,霍家人或许懵懂,唯独箫策,看得通透。
所以当皇后自尽那一刻,她放弃的不只是性命,还有他。
既然一生皆为他人所用,既无亲情,也无自由,
那不如毁了这江山,焚了这宫阙,让所有人陪他一同坠入深渊。
所以他最终纵身一跃,不是求死,而是复仇。
霍铮低声道:“殿下表面矜贵孤傲,实则最是恋温情。小时候总偷偷看姑姑,盼她抱一抱他。如今只要姑姑对他笑一笑,他就能高兴好几天。”
我顺着这话,忽觉脑中一线灵光闪现。
“当年那位王美人……是不是长得像皇后?”
霍铮眸光一凝,诧异地看我:“你也这么想?还是听谁说的?”
我摇头又点头:“老嬷嬷提过,说她容貌不及赵贵妃,但性情柔顺,擅丹青,因而得宠。”
“我没见过,不知真假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渐低:“但我听人说过,祁王的生母,极肖似姑姑。”
“她是御药房的医女,一次皇上风寒,她奉药近身,遂承雨露。”
“一夕承恩,竟有了身孕。诞下祁王那日,皇上亲赐白绫。”
这些往事,我上一世也曾耳闻。
只是祁王登基后,改写了母妃的结局——
说是难产而亡,自愿辞去封号,只为让他托身赵贵妃膝下。
可真相却是,祁王自幼居于冷宫偏殿,寒冬无炭,夏日无扇,
身边仅一名老宫女相陪,读书习字,皆靠自学。
直至年满十岁,才因皇后怜悯,奏请先帝允其进学。
后来出宫开府,亦是皇后力保所致。
我缓缓开口:“是不是有传言,皇上厌恶那位王美人,正是因为她长得像皇后?”
霍铮冷笑:“何止一人。宫中先后几位宫妃,皆出自民间,无依无靠,却都与姑姑容貌相似。”
“她们的结局呢?”
“轻则失宠无子,重则打入冷宫,更有两人,一夜之间暴毙宫中,对外只称急病。”
我深深吸气,胸口如压巨石。
“就算先帝严禁提及旧事,赵家又岂会毫无察觉?赵贵妃身处后宫,怎会不知皇上真正执念?”
“与其说是她害了王美人母子,不如说——她是皇上手中的一把刀。”
“一把试探皇后、逼迫皇后的利刃。”
“利刃?”霍铮喃喃重复,忽然仰头笑了,眼中尽是悲凉,“他们逼迫的是皇后吗?不,他们逼的是霍家!是太子!”
“姑姑怨祖父当年不肯为她力争,恨父亲未能救下靖王……可她可曾知道,先帝曾动过杀心?而靖王,其实是自己服毒自尽!”
我默然。
不敢评判皇后之选择,亦不忍苛责霍家之忠贞。
霍铮盯着我,仿佛看穿我心中所思:
“你在想什么?你在想,姑姑不怕死,她恨的是生不如死,恨霍家愚忠,恨他们没选靖王。”
“可她有没有想过,若霍家倒向靖王,朝堂必乱,北狄南侵,百姓流离失所?”
我直视他双眼,明知逾矩,仍忍不住问出口:
“那如今呢?皇后没能如愿,霍家如愿了吗?”
他沉默。
良久,才道:“没有。当今天子并非明君,这点,早在他为太子时,我们便已知晓。”
“可霍家满门忠烈,只愿做纯臣,不愿涉党争,不求权柄,只求问心无愧。”
我闭上眼,心口沉重如坠深渊。
迷雾终于散去。
原来箫策并非被皇上逼上绝路,而是被自己的母亲亲手推入地狱。
他从降生那一刻起,就是她复仇的刀,是她对抗皇权、警示霍家的牺牲品。
以己亲子为祭,以天下苍生为赌注。
当今圣上乖戾任性,德不配位,为私欲残害手足,荼毒忠良。
在他的治下,大夏看似太平,实则根基动摇,吏治渐腐。
但太子与端王皆有才干,无论谁继大统,国运都不会更糟。
偏偏最后,是那个怯懦好色、胆小怕事的祁王登上了皇位。
上一世我死时,山河破碎,朝纲崩坏,法度不行,盗贼四起。
或许,那正是皇后想要的结果。
或许,在她自尽之前,已将一切真相告诉了箫策。
于是他弑父杀兄,纵身跳下城楼,用最惨烈的方式,完成了母亲未竟的复仇。
10
暮色渐沉,檐角铜铃轻响,风穿廊而过,卷起几片枯叶。
我站在回廊下,望着远处霍府紧闭的朱门,终于忍不住提裙前行,直入厅堂。
“少将军可是已有决断?”我抬眸望向端坐主位的霍铮,声音清冷却带着一丝试探。
霍铮抬眼看来,眉宇间透着沉稳与锐利,他微微颔首,目光如炬:“林姑娘蕙质兰心,应是早就看出我的计划,才执意要见太子。”
我心头一滞,几乎脱口而出——你太高看我了。
可话到唇边又咽下。
我只是比你多活了一世,知晓结局罢了。
见我沉默,霍铮竟以为我默许了他的推断,神情更显笃定:“我原打算将计就计,任赵家兴风作浪,待他们势成之时,再反手一击。”
他站起身,缓步踱至窗前,指尖轻叩窗棂:“如今看来,仅此不足。唯有把事闹得不可收拾,逼得满朝震动、族中震怒,才能让父亲看清这大夏早已腐朽不堪。”
窗外竹影摇曳,映在他侧脸上,光影斑驳。
“只有他亲历危局,才会明白姑姑当年并非背弃家族,而是为保全血脉。”
“也只有如此,太子才有一线生机。”
我静静听着,心中翻涌如潮。
上一世,我以为霍铮不过是个年轻气盛的武将,凭军功上位,行事莽撞。
所以我刻意在他面前故作高深,言语含蓄,姿态端凝,想借势引导。
却不料,他早已布下天罗地网,步步为营,连最细微的变数都已算尽。
我缓缓起身,整了整衣袖,郑重朝他行了一礼:“静候将军佳音,林家必倾力相助,绝不退缩。”
那一日别后,霍铮便称病告假,闭门谢客,不再出席任何宴集。
我依约行事,每月初五准时遣人押送钱粮北上,账目清晰,分毫不差。
虽未谋面,书信却从未断绝。
他的字迹刚劲有力,每每来信皆厚厚三页,有时谈军情部署,有时说边关风雪,偶尔竟也提及家中琐事。
“家母近日频频提及婚事,欲为我相看兵部侍郎之女。”
“我借口巡防边境避走三日,归来又推说战事烦忧,无心儿女私情。”
“林姑娘若见此类女子,切莫替我介绍,否则我唯有装病到底。”
我读罢不禁莞尔,执笔批注:“将军英武不凡,岂会无人倾心?莫非心中早有所属?”
信寄出后,半月方得回音。
他只淡淡一句:“若有,也是共赴生死之人,非闺阁娇娥所能及。”
我不由怔住,良久才将信纸折好收进匣中。
半月之后,宫中突遣内侍前来,捧着明黄圣旨登门。
白芷慌忙奔入内院通传时,我正对镜描眉,手一抖,黛笔划破纸面。
心骤然下沉——难道事败了?
我强自镇定,理了理裙裾前往前厅。
只见那内侍笑容可掬,正与我爹说着吉祥话,案上供着香茶果品,毫无肃杀之意。
宣读圣旨时,我才知竟是褒奖林家赈灾修庙之举。
朝廷赐匾“乐善好施”,更封我为乡君,享外命妇之礼。
我跪地接旨,指尖微颤,心头却是疑云密布。
待内侍离去,我立即追问父亲缘由。
我爹捻须而笑:“前些日子寒山寺失火,太后常去礼佛的禅院也被焚毁,连她最敬的普贤菩萨金身都化为灰烬。”
“我听闻后立刻捐银修缮,并请名匠重塑金身,昼夜赶工,七日内完成。”
我微微蹙眉:“此事上一世也曾发生,可当时不过得几句嘉许,何以今次竟得封号?”
我爹神色一正,压低声音道:“我另献了一枚续元丹。”
我猛然抬头:“药馆最后那颗?”
他点头:“正是。我当时就想,沈家势大,若将来沈知珩掌权报复,总得有个护身符。”
“不承想,太后前几日突发心疾,御医束手无策,恰好用了此丹,竟转危为安。”
他眼中泛光,语气骄傲:“微微啊,你现在是正经的乡君了。哪怕爹不在了,也没人敢轻慢你半分。”
我望着他满脸欣慰的笑容,忽然鼻尖一酸,泪水无声滑落。
上一世,我因执念太深,错信他人,终致家破人亡。
这一世,我爹仍默默护我周全,甚至不惜动用最后底牌为我铺路。
“对不起,阿爹……女儿又任性了。”
我爹轻轻拍着我的肩,语气温和:“你没错。霍家忠烈满门,能与之并肩,是林家之幸。”
“若非我暗中允你调度银钱,你如何支撑北疆军需?”
他笑着眨眨眼:“日后论功行赏,可得给我留个好位置。”
我破涕为笑,嗔道:“您就纵着我吧,早晚闯出大祸来。”
这话一出,连我爹都愣了一下,随即朗声大笑:“祸兮福之所伏,我的微微就算闯祸,也是福气跟着来的。”
不久后,我才真正明白他说的“福”是什么。
这一天,正是上一世沈家接到起复圣旨的日子。
然而这一世,圣旨迟迟未至。
我在窗前坐着,手中绣帕早已被捏得皱乱。
第三日清晨,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。
白芷脸色发白地冲进来:“小姐,沈府传来消息……沈老爷昨夜暴病身亡,许烟月已于今晨嫁入国子监李学正府中!”
我指尖一颤,针尖刺入指腹,血珠渗出。
不出所料,半个时辰后,沈知珩出现在林府门前。
他没有递拜帖,只是立在石阶之下,一身旧袍沾尘,发髻松散,木簪斜插,双目赤红如燃。
我命人请他在偏厅等候,自己换了一身素雅衣裙,从容步入。
他猛地抬头,目光如刀般刺来:“你也回来了是不是?”
声音嘶哑,像砂石磨过铁器。
“你恨我,恨烟月,所以背后操纵,害我父亲猝逝,夺我爵位……现在你满意了吗?”
最后一句,咬牙切齿,几近咆哮。
我神色不动,端起茶盏轻啜一口:“沈公子是悲痛过度,神志不清了?”
“你欠我林家千两白银,占着我院子不还,我既未催债,也未驱逐,何曾加害于你?”
“皇上是否起复宁安伯府,是朝堂大事,我一个小小乡君,连宫门都进不去,如何陷害?”
他怔住,嘴唇微动,半晌才低声喃:“烟月说……她是怕你报复,才不敢嫁我……”
我冷笑一声,放下茶盏:“沈公子要娶谁,与我何干?我连你都不屑一顾,何况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。”
“莫不是你聘礼太薄,人家不愿委屈?”
“胡说八道!”他猛然站起,怒目圆睁,“烟月清雅出尘,才华横溢,怎会贪图金银?”
我垂眸浅笑,语调轻柔:“难怪你这般执着爵位,这般神仙人物,自然只能配勋贵之家。”
“只不知,那位不肯屈身为妾的奇女子,如今嫁给了哪家高门?”
他脸色骤变,青白交加,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耳光。
我缓缓起身,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:“沈老爷既已离世,林家与沈家再无旧谊。请沈公子一月之内搬离宅院,归还产业。”
他踉跄后退一步,眼神涣散,似魂魄已被抽离。
临出门前,他忽然停步,背对我低声问:“你是不是……把续元丹献给了太后?”
我蓦然抬眼,眉头微蹙:“你怎么知道?”
他浑身一震,缓缓回头,眼中情绪翻涌——震惊、恐惧、不甘,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痛楚。
最终,他什么也没再说,只拖着沉重的脚步,消失在长长的影壁之后。
11
沈知珩走后,我独坐窗前,夜风拂动帘幕,烛火摇曳如思绪。
月光洒在庭院的青石板上,映出斑驳树影,仿佛旧日时光悄然爬回心头。
上一世,也是这般时节,太后突染重疾,宫中一度人心惶惶。
那时她大病初愈,神情恍惚中忆起早逝的手帕交——沈老夫人,悲从中来,便向皇上陈情,恳请恢复沈家爵位。
至于那场病究竟因何而起,又如何痊愈,外人皆不得知。
我只记得父亲曾提过,他曾为寒山寺捐资修缮,却并未参与普贤菩萨金身重塑之事,因此并无门路献药进宫。
但他确曾说起,最后那一枚续元丹,被一位身份隐秘的贵人以重金求去。
他本不愿轻易出手,可对方言语恳切,又似与林家旧识有关,最终半推半就地应了这桩交易。
想到此处,我的心猛然一紧,指尖微凉。
莫非……那位贵人竟是来自宫中?
若真是如此,那续元丹极可能流入太医院,成了太后的救命良药。
她心疾得解,性命无忧,感念往昔情谊,自然想起已故的沈老夫人。
而彼时我早已嫁入沈家,成了沈知珩的妻子。
在太后眼中,林家有恩,便是沈家有功;厚待沈家,亦是对林家的酬赏。
于是她开口求情,皇上念其仁孝,准了复爵之请。
一块“积善之家”的匾额赐下,林家得了个虚名,沈家却实实在在重获尊荣。
我不禁轻笑出声,笑声落在寂静夜里,竟有些凄清。
原来上一世,沈家从林家拿走的,从来不只是金银田产。
他们连这份阴差阳错的恩情,也悄无声息地据为己有。
沈知珩那样聪慧的人,或许早就在某个深夜推敲过其中关节。
可他骄傲至此,又卑劣至此,怎肯承认自己欠了林家一条命?
他宁愿将一切归于天意、机缘,甚至自己的才具出众。
他不会信,也不敢信——他的今日,竟有一丝一毫系于我的家族荫蔽。
久而久之,谎言织成真相,连他自己都深信不疑。
在他眼里,沈家从未亏欠林家分毫,他娶我也只是迫于礼法、家族压力。
不过几日后,一道圣旨传来,印证了我的猜想。
皇上追念沈老爷英年早逝,特赐沈家两进宅院,并封沈知珩为国子监司业,品阶虽不高,却是清要之职,前途可期。
与此同时,太后亦遣内侍送来白银千两、各色锦缎,并亲题“积善之家”匾额一方,由礼部官员捧至沈府门前悬挂。
鼓乐喧天,宾客盈门,沈府一时风光无二。
沈知珩的确有些运气。
上任司业不过数日,便在一次春日宴饮中结识了祁王。
那人素来不受宠,却偏爱风雅之事,近来痴迷一名歌姬,为其挥金如土,囊中渐空。
沈知珩闻讯,当即便将家中最盈利的两个绸缎铺子抵押出去,换得现银,亲自登门奉上。
祁王身边多是趋炎附势之徒,平日饮酒作乐,谈笑风生,真到用钱处,谁肯倾囊相助?
沈知珩此举,无异雪中送炭。
祁王感动不已,拍案而起,称其为“真知己”,恨相见太晚。
沈知珩顺势而为,更将妹妹沈静献入王府,名义上是侍读女官,实则是侍妾。
沈静虽自私任性,容貌却是极美的,眉目如画,举止娇柔,又懂得察言观色,巧言令色。
祁王一见倾心,当晚便留她在侧,此后十余日闭门不出,连朝会都告假。
我忆起上一世,沈静何等心高气傲。
沈夫人命我为她择婿,我精挑细选,看中一位五品官员的嫡子,新科进士,品行端正,前程光明。
谁知沈静勃然大怒,说我居心叵测,故意贬低她身份。
沈夫人与沈柔也怪我不尽心,说凭沈静的出身样貌,哪怕争个皇子正妃也不为过,岂能屈就一个小小五品之家?
后来她使计另嫁,带着我备下的丰厚嫁妆,成了安平侯嫡次子的妻。
可惜婚后夫妻龃龉不断,又被妾室设计,伤了身子,终生无子。
为此,沈知珩责我未尽长嫂之责,强行从公账支取五万两银子补偿沈静,一字一句都说得冠冕堂皇。
如今,那个曾被全家捧在掌心的妹妹,却被兄长亲手送入王府,做个无名无分的女子。
不知是沈知珩说服了她,还是她终于看清前路渺茫,甘愿低头。
但无论如何,这一招确实奏效。
祁王自此视沈知珩为心腹,主动向皇上请旨,调他入王府任录事参军。
虽说是属官,实则祁王潜邸事务稀少,公务寥寥,沈知珩每日所做,不过是陪饮宴、听曲赏舞、筹措花销。
渐渐地,他抵押的产业越来越多,田庄、铺面接连易主,家底一日薄过一日。
可他在祁王府的地位却日益稳固,权势甚至凌驾于长史之上,说话一言九鼎。
我看在眼里,冷在心头。
我不阻拦,也不劝诫,只静静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悬崖边缘。
直到霍家出事的那一天。
12
北疆的风沙卷着黄尘,在集市上空盘旋,像一场无声的预兆。
一个小贼鬼祟地钻进角落的货摊,怀里揣着几块刻有军营印记的铜牌,想趁乱脱手。
可他刚开口议价,便被一名老兵模样的汉子厉声喝住:“这东西你从哪来的?可是偷的军需?”
人群瞬间围拢,怒目而视。小贼脸色惨白,挣扎未果,被当场扭送官府。
审讯不过半日,板子还未落下三记,他便哭嚎着招认——赃物是从霍家商队库房盗出,与同伙多次倒卖,获利颇丰。
地方官不敢怠慢,连夜搜查霍家仓库,果然起出部分军资残件,锈迹斑斑却标识清晰。
八百里加急奏报送抵京城时,正值春寒料峭,宫灯在夜风中摇曳如萤火。
皇上阅罢勃然大怒,朱笔一挥:“霍家世代忠良,岂会通敌叛国?分明是奸人构陷!”
朝臣却纷纷进言,恳请彻查,以免忠良蒙冤,国法蒙尘。
就在争议未决之际,辅国公麾下副将李远德突然出列,伏地痛陈霍肃贪墨军饷、私通北狄贵族之罪。
众人哗然。
李远德乃霍肃亲信,素来以忠勇著称,此番死谏明志,甚至以头抢地,血染玉阶。
风向骤变,弹劾奏疏如雪片般堆上御案。
迫于压力,皇上终下旨命大太监王喜与殿前司副使邓佐赶赴北疆,名为“接”辅国公回京,实为押解候审。
这一世,与前世不同的是,朝堂之上唯有太子日日跪于太极殿前,衣不解带,请旨申冤。
皇后始终闭门凤仪宫,不发一言。
反倒是赵贵妃数次在御前为辅国公求情,惹得龙颜震怒,被罚禁足宫中。
连她所出的端王也被斥责“妄议国政”,勒令闭门思过。
她哭求的模样,竟比亲妹还哀切。
而李远德在京中的宅邸虽遭夜袭纵火,幸得皇城司巡夜及时察觉,火势扑灭,家人仅受轻伤。
更蹊跷的是,辅国公一行归京途中遭遇伏击,本该命丧黄泉的他毫发无损,死去的却是护送的邓佐。
半月后,辅国公孤身入宫,未归府第,直奔宣政殿外长跪不起。
天色阴沉,乌云压顶,仿佛天地也为这场风波屏息。
无论皇上心中如何偏袒,此刻也只能应允彻查,以平众议。
调查进展奇快。
仅仅十余日,便查明那伙夜袭者确系北狄武士,奉其王密令前来“营救”辅国公。
消息传出,舆论哗然。
霍家从忠烈门庭一夜沦为卖国逆族,坊间唾骂之声不绝于耳。
圣旨随即下达:革去辅国公一切职衔,软禁府中,听候发落。
就在此时,昏迷多日的李远德竟奇迹般苏醒。
他在病榻上痛哭流涕,当众翻供,称自己是被赵丞相胁迫,伪造证据诬陷忠良,并呈上赵丞相亲笔书信为证。
与此同时,北疆布政使紧急上书,揭露霍家商队中有赵家安插之人,所谓军需失窃,实为自导自演的栽赃阴谋。
最关键的是,经核查,北疆军需仓库存与朝廷册籍完全吻合,分毫无差。
那些所谓的“失物”,根本从未缺失。
而袭击辅国公的北狄人,竟是赵家重金雇佣的死士,只为制造霍家通敌假象。
内应正是已故的邓佐——他曾暗中投靠赵党,临死前还试图销毁线索。
铁证如山,摆于御前。
然而皇上的处置却耐人寻味。
赵丞相父子虽被革职下狱,却迟迟未定罪。
赵府虽查封,亦无进一步清算之意。
赵贵妃依旧居于翊坤宫,掌六宫事务,位份未动。
皇上每日必至其宫中留宿,赏赐不断,珍宝绫罗络绎不绝。
就连端王也在早朝上被点名称赞“识大体、顾大局”。
流言四起。
百姓议论纷纷,皆道皇上宠爱赵氏已至昏聩,偏心端王,不惜颠倒黑白。
此事必将不了了之。
也正是这时,林府接到内侍传话:皇后召见林姑娘,即刻入宫。
我曾以为皇后不过是深宫囚徒,无宠无权,忍辱偷生。
她眼睁睁看着兄长蒙冤,家族覆灭,却连一句辩白都不敢出口。
比起前世拼尽全力也要拉沈知珩同赴黄泉的我,她显得太过软弱。
我怜她的不幸,也恨她的怯懦。
若非她退让至此,萧策何至于落得那般结局?
可自从听霍铮讲起她的过往——那个曾在先帝驾崩之夜独坐灵前,一夜白头也不落泪的女人——我对她只剩下敬畏。
一个能舍亲子、弃家族、隐忍至今的女人,若觉我知之太多……
光是想象,便让我脊背发凉。
踏入凤仪宫那一刻,寒意却悄然散去。
正殿高阔,香炉袅袅升起青烟,映着午后斜照的金光,宛如仙境。
她端坐主位,一身素雅黑袍绣金凤纹,头戴九翚四凤冠,眉目如画却不带烟火气。
那一瞬,我几乎忘了行礼。
她的美不在皮相,而在骨相——清冷如月下松,凛然似霜中梅。
世人形容美人常说“倾城”、“绝代”,可这些词落在她身上,反倒显得轻浮。
她是凰,不是凤。
高贵、孤绝、不可逼视。
我猛然惊醒,慌忙叩首。
“林姑娘身体不适?”她声音轻柔,如溪水过石,却又带着不容忽视的威压。
“娘娘恕罪,民女是被您的风仪所慑,一时失态。”
“是震慑,还是惊疑?”她微微侧首,“你是否觉得,一个失宠的皇后,本当容色平庸,形同枯槁?”
“若论姿容,娘娘理应母仪天下,光耀六宫。”
“美貌是福,也是祸。”她轻轻叹道,“它可以换来宠爱,也可引来杀机。”
我心头一紧,正欲应对,她已抬手示意我起身,却不赐座。
“霍铮说,此次霍家脱困,你功不可没。策儿也屡次在我面前夸你聪慧果决。”
“既是有功,便该有赏。”
“直说吧,你费尽心机布局至此,究竟所求为何?”
听到霍铮之名,我脑中飞速闪过这些日子往来的密信。
按理,她不该知晓我们的谋划。
可如今局势分明已超出常轨,霍家安然无恙,赵家亦未动摇根基。
表面平静之下,暗流汹涌。
她若不知情,怎会如此镇定?
召我入宫,是试探?还是问责?
冷汗悄然浸透袖底。
我深吸一口气,抬头直视她的眼眸:“民女以林家为注,所图不小。但归根结底,不过‘公平’与‘机遇’四字。”
“策儿说你想入朝为官。”她目光微凝,语气依旧平静,“女子干政,前所未有,这与公平何干?”
萧策还真是个藏不住事的妈宝。
我在心中暗叹,朗声道:“大夏开恩科百年,唯有男子可考。朝中大臣万千,无一出自裙钗。”
“民间私塾拒收女子,书院虽纳女学生,所授却是妇德、中馈、针黹,而非经史治略。”
“无论女子多么才智出众,终其一生只能囿于内宅;而男子哪怕愚钝不堪,也能读书做官,执掌权柄,享有夫权父权。”
“这便是不公。”
“我所求之机遇,便是打破桎梏,让我等女子也有资格站在同一考场,奔赴同一终点!”
话音落下,大殿陷入死寂。
连檐角铜铃都仿佛停止了轻响。
我躬身长拜,久久不起。
许久,她终于开口:“你以为太子能给你这些?”
“单凭太子一人或许不能,”我昂首道,“若有娘娘扶持,则未必不能成事。”
“我为何要为他人作嫁?”她冷笑,“他虽是我亲子,却姓萧,不姓霍。”
“只要能为娘娘所用,姓甚名谁,又有何妨?”我寸步不让,“您说美貌是筹码也是祸端,可曾想过将二者合一?”
“若借此局既能洗刷旧恨,又能成就新愿,何乐而不为?”
“这条路注定艰难,可既然已身陷棋局,忍人所不能忍,何不孤注一掷,搏一次翻盘?”
“毕竟,真正带来灾祸的,才是敌人。”
“双赢之局,何必选择两败俱伤?”
漫长的沉默之后,她缓缓吐出一口气,忽然低笑出声。
“策儿没说错,你果然胆大包天。”
我额角冷汗滑落。
她却轻轻挥手:“罢了。你回去吧,哀家答应你了。”
我深深叩首,退步而出。
走出凤仪宫时,秋风拂面,卷起落叶纷飞。
我扶着宫墙站稳,指尖微颤。
这皇城的天,终究是要变了。
13
七日后,宫中突传圣旨,赵家满门查抄,父子二人斩首于西市,赵贵妃于冷宫饮鸩自尽。消息如惊雷滚过紫禁城上空,前朝后宫皆为之震动。
朝臣们尚未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神,又闻端王与灵昭公主因在凤仪宫前冲撞皇后,被皇上以“言行悖礼、藐视中宫”之罪严惩。
端王贬为庶王,削去封地,即日离京,不得再入皇城一步;灵昭公主则被褫夺封号,所有嫁妆尽数收回,软禁于旧日府邸,终身不得出府半步。
谁人不知,端王与灵昭乃一母所出,自幼受尽宠爱。端王曾数次于御前骑射夺魁,风头盖过太子;而灵昭出嫁那年,十里红妆耀动京城,金银器皿堆满三十六抬轿辇,连太后都叹“逾制太过”。
她平日骄纵任性,曾在宴席上当众讥讽皇后出身寒微,言官屡次上疏弹劾,皇上却只一笑置之,谓之“姐妹口角,不足挂齿”。
如今却雷霆震怒,手段凌厉至此,令人瞠目结舌。
是皇帝对赵家积怨已久?还是借题发挥,将冷酷之名推至皇后身上?
朝堂之上无人敢议,私底下却议论纷纷,茶楼酒肆皆传:“皇后不动声色,竟已执掌乾坤。”
然更令人震惊的还在后头——皇上自此夜夜宿于凤仪宫,六宫粉黛再未得幸。
不久,一道谕旨颁下:凡未承宠之嫔妃,一律遣返回家,赐田宅奴婢;已有侍寝之名而无子嗣者,若愿归宁,亦厚加赏赉,允其自由。
宫中一时风声鹤唳,人人自危,仿佛帝王真要断情绝欲,独守中宫。
可皇后非但不矜功自傲,反而愈发温婉贤德。她亲自主持六宫事务,每日晨昏定省,调度井然,连膳食衣物分配也精细周到,无一疏漏。
每逢初一十五,她便设宴邀外命妇入宫饮茶听曲,谈笑从容,举止雍容,竟有当年太祖孝慈皇后之风。
更有甚者,她亲自劝说皇上为诸位嫔妃晋位——连幽居冷宫十余年的废妃也被放出,复封采女,安置于偏殿静养。
帝后琴瑟和鸣,恩爱非常,百官称颂,百姓传颂,街头巷尾皆道:“圣明天子,贤德皇后,实乃社稷之福。”
唯有一人面色阴沉——那便是太后。
昔日皇后失宠时,她屡劝皇帝不可冷落正宫,斥责赵贵妃“狐媚惑主”;如今见帝后情深意笃,她反倒眉头紧锁,频频召见皇帝,苦口婆心劝其“雨露均沾,方合天道”。
甚至擅作主张,命娘家人挑选两名闺秀送入宫中,皆是豆蔻年华、姿容秀丽的世家女子。
皇上勃然大怒,当庭摔碎茶盏,斥道:“朕已有妻,何须他人?”母子争执激烈,几至翻脸。
自此,皇帝愈加亲近皇后,连带太子地位也随之稳固。
迟迟未定的太子妃人选终于揭晓——吏部尚书李家嫡女李雪柔,温婉端庄,才学出众,出自清流望族。
两位侧妃亦身份显赫:一位来自安远侯府,军功世家;另一位则是神策大将军亲孙女,武勋之门。
文武兼备,阵容齐整,俨然是为储君铺就通天之路。
不仅如此,皇上更允太子参与户部政务,每月列席廷议,批阅奏章,历练权柄。
明眼人都看得出,东宫之位,已如磐石不可动摇。
与此同时,霍铮正式受封世子,擢升为正三品怀化将军,奉命随父镇守北疆边陲。
临行前夜,他策马归来,风尘仆仆,披着月色叩响林府角门。
我在回廊相见,晚风拂动檐铃,桂香浮动。
「下月初你就入宫了,家里都打点好了?」他问,声音低沉而关切。
召我入宫为女官,是皇后亲口所提。她说后宫虽不干政,却是朝廷缩影,规矩礼仪、人际往来,皆是一场修行。
「都安排妥当了,」我轻声道,「林家商号掌柜伙计皆可信靠,账目流水早已厘清。」
「父亲也打算从旁支过继一个子侄,将来撑起门户。」
霍铮闻言眸光微闪,似有所思:「人选可定了?」
「嗯,是我已故堂叔的独子,自幼聪慧,精通算术,善于经营。」
那人上一世曾在我最艰难之时挺身而出,面对沈家欺压毫不退缩。他交际广阔,连沈知珩那样眼高于顶之人,也不得不敬他三分。
霍铮缓缓点头:「你看中的人,必不会错。」
我抿唇一笑:「霍世子对我倒是有十足信心。」
他挠了挠鼻尖,耳尖悄然泛红,沉默片刻,低声问道:「此去北疆,少则一年,多则两年……你……我能每月给你写信吗?」
「你若是得空,能回我一两封就好。」
我怔住,抬眼看去,只见他目光灼灼,却又刻意避开我的视线,喉结滚动了一下。
「宫中事务繁忙,不回也没关系,我……我也未必有那么多话要说。」
「可北疆有许多你没见过的东西,」他忽然急切起来,「草原上的星河,极北之地的冰湖,还有牧民织的彩毯、雕的骨饰……我想让你看见。」
这些日子以来,他确实陆陆续续托人送来不少物件——一只嵌银丝的小木盒,一幅绘着雪山落日的羊皮画,甚至还有一匹会自己晃尾巴的机关小马。
每一样都精巧别致,价值不菲。我知道,这些多半是宫中赏赐之物,原该留作婚娶时撑场面的。
我若推辞,不过一个时辰,必收到一封信,纸上只淡淡一句:「仿制之物,不足挂齿。」
我每每苦笑摇头。活了两世,真假优劣一眼便知,怎会看不出那是真品?
「少将军军务繁重,不必为这些琐事费心。」
「怎么是琐事!」他猛地抬头,脸颊涨得通红,像极了小时候被人冤枉偷吃点心的模样。
「你说过想游历天下,看山川湖海。如今困于宫墙之内,不能遂愿……那就让我做你的眼睛。」
「别听太子瞎说,我读书虽不及那些翰林清贵,但也读得懂史记汉书,写个游记、画幅山水还不成问题。你要愿意看,我把沿途见闻都画成册子寄给你。」
我惊讶:「画本子?」
「只要你喜欢,我就写。」他声音渐低,却坚定异常,「但……你不准给别人看。」
「哦。」
他又顿了顿,像是鼓足勇气,脱口而出:「还有,太子说我从前心仪某位郡主,全是胡扯!我从未对谁动过心……至少,在遇见你之前,从来没有。」
话音落下,四下骤然安静。
风吹过桂树,花瓣簌簌飘落肩头。我们彼此凝望,谁都不敢先移开眼。
霍铮猛然醒悟,急忙以拳抵唇轻咳两声,后退一步,整了整衣袍,郑重其事地向我行了个大礼。
「我知道这话僭越了,交浅言深,不该让你为难。可我怕今日不说,来日便有人捷足先登。」
「我虽是世子,家中内务由母亲与大嫂操持,但将来娶妻,定让她自在随心,无拘无束,想去哪里便去哪里,想做什么便做什么。」
「霍某今日所言,句句发自肺腑,此生此世,唯你一人。还请姑娘……拭目以待。」
我没有应允,也没有拒绝,只是轻轻道:「一路珍重。」
「我会回信的。」
他眼中瞬间亮起光芒,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,转身跃马而去,背影融入苍茫夜色。
不到一刻钟,下人匆匆来报:「小姐,沈知珩又来了,在前厅候着。」
14
晨雾未散,林府门前的青石板还泛着湿意。
我站在廊下,望着那道熟悉的身影又一次伫立在石狮旁,衣衫微皱,目光死死钉在朱红大门上。
已连续五日了,他从不言语,也不离去,只像一尊失了魂的雕像般守在那里。
前两日我还当他是悔悟了,想以沉默赎罪。
可第三日起,门房来报,说他转去了后巷墙根,蜷在檐下避风,一坐便是整日。
第四日清晨,霜重路滑,他竟已在门房门槛外跪着,浑身冷得发抖,却仍不肯走。
我看不过眼,命人将他架出去,给了碗热汤暖身。
他却不领情,反在门房赖下,执意要见我一面。
沈知珩这一生,终究是走上了他自己认定的“正途”。
宫中近日大封嫔妃,祁王生母追封为嫔,圣眷正隆。
祁王趁机请恩,得工部差事,春风得意。
而他,也因祁王提拔,成了王府长史,权势初显。
上任当日,便差人送来两千两银票,言辞恳切,说是归还旧债。
随信附言:昔日退婚,实乃年少无知,如今幡然醒悟,愿与我重修旧好。
我冷笑一声,收下银子,回了一张干干净净的收据。
仆从带回的消息说,沈知珩看罢收据,脸色铁青,摔了茶盏怒骂:“林若微目光如豆,终有一日,必悔之晚矣!”
我没放在心上。
当晚,许烟月悄然离府,夜行至沈家。
几日后,她丈夫病逝,腹中已有三月身孕。
众人皆以为她会守节抚孤,延续李家香火。
谁知她竟决然落胎,带着私藏的细软,搬进了城南一处赁来的院落。
那地方,我认得——正是前世沈知珩安置她的外宅。
只是这一次,再无购置的豪奢,只剩租赁的寒酸。
我终于明白了他的心思。
他依旧笃信祁王乃天命所归,要助其拨乱反正,重掌乾坤。
而他自己的命运轨迹,也要一丝不差地走回去。
我不肯回头,他便寻回许烟月,续那段“命中注定”的姻缘。
甚至不惜利用先知之利,在朝局中设局,引祁王贪墨,再由他出面揭发,博取清名。
可人心难测,棋局易翻。
沈知珩贴身小厮阿吉,偷盗吏部尚书之子玉佩变卖,惹下祸端。
上一世,我亲自登门赔罪,赔银千两,才平息风波。
这一世,沈知珩听信阿吉与许烟月谗言,坚称我卑躬屈膝,辱没门楣。
他拒不低头,反倒斥我懦弱无能。
李公子怀恨在心,借机将祁王贪墨之事捅至御前。
连同昔日狎妓、结党营私等陈年旧账一并揭出。
皇帝震怒,一道圣旨下来,祁王贬为庶人,流放岭南。
沈知珩作为首辅谋臣,革职下狱,秋后问斩。
圣心仁厚,念及太后情分,未牵连沈家其余族人。
可沈家早已名存实亡。
沈老爷早逝,沈知珩为攀权贵,先后将沈静、沈柔送入权门为妾。
如今家中,唯余沈夫人独守空宅。
奴仆久未领薪,怨气积深。
一个风雨交加之夜,有人纵火,趁乱哄抢财物,携契逃散。
沈夫人欲阻,被推搡倒地,昏厥良久。
待她醒来,庭院焦黑,屋宇倾颓,唯余断壁残垣。
她扶墙而起,颤巍巍寻两个女儿求助。
沈静虽仅为侍妾,却因得宠敛财颇丰。
祁王落难时,她卷了金银潜逃,不久便被富商纳为继室,生活优渥。
沈夫人登门,却被拒之门外,连杯茶水都未得进。
沈柔更惨,新妇未满半年便落胎,婆婆苛待,小姑欺凌。
丈夫另娶美妾,她哭倒在床,见母亲来,反怒吼:“你若有些本事,何至于让我嫁这等人!”
将人推出门外,再不相见。
走投无路之际,沈夫人想起许烟月尚居沈家所赁之院,便踉跄前往。
谁知推门而入,竟撞破奸情。
许烟月与一名中年男子赤身相对,言语轻佻,情状不堪。
原来她在李家时,便与这位同僚暗通款曲。
只因对方惧内,又听闻沈知珩飞黄腾达,才假意推拒,留待良机。
如今沈知珩入狱,她再无指望,当夜便邀人私会。
沈夫人悲愤交加,扑上前去理论。
许烟月非但无愧,反与奸夫联手将她推倒在地,口出恶语:“老不死的,滚出去!”
沈夫人头撞门槛,昏死过去,醒来已是数日后。
她拖着病体,一路乞讨至菜市口,只为送儿子最后一程。
刑场人山人海,百姓提着白馒头,翘首以盼。
沈知珩披枷戴锁而来,瘦骨嶙峋,鬓发如枯草,昔日风度尽失。
看见母亲,眼中骤然涌泪,哽咽道:“母亲,请恕儿子不孝。”
沈夫人亦泣不成声,起初只是哀哀哭诉。
渐渐地,哭声转厉,控诉他糊涂行事,毁了全家。
继而提起当年退婚之事,声泪俱下:“若你不退婚,林家五十万两嫁妆、无数田产铺面,岂不都是沈家的?”
“你爹本有望痊愈,是你惹怒林家,断了药源,才早早撒手人寰!”
“你两个妹妹何至于沦落至此?她们恨我,其实恨的是你啊!”
围观者初时怜悯,听到此处,纷纷摇头鄙夷。
沈夫人浑然不觉,继续痛骂:“你还抬举许烟月?她早给你戴了绿帽!为了做别人的小妾,连你的孩子都敢打掉!”
沈知珩闻言,面色剧变。
他震惊于母亲竟说出如此粗鄙之语,更惊于许烟月的背叛。
那个他曾寄予厚望的“好大儿”,今生竟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?
他脑海中忽然浮现上一世的洞房夜——
红烛高照,他挑开盖头,林若微含羞抬眸,眼波流转,满是温柔依恋。
多年里,她操持家务,默默扶持,即便知晓他另娶许烟月,也从未为难她半分。
就连那对儿女,也是她一手带大,视如己出。
孩子们亲昵唤她“娘”,却不知生母是谁。
他记不清她何时开始冷淡,只记得最后那一幕——
她中毒倒地,烈火焚身,却死死拽着他,眼中是蚀骨的恨意。
画面一转,今生的林若微站在廊下,看他时眼神冰冷,如同俯视尘埃。
沈知珩仰天大笑,笑声凄怆,猛然咳出一口血。
临刑前,他拼尽全力嘶喊:“若微,我错了!若有来世,定不负你!”
话音未落,刀光一闪,人头落地。
沈夫人离得近,满脸溅血,两眼一翻,险些晕厥。
可当她看见有人蹲下,拿白馒头去蘸地上鲜血时,猛地清醒,挣扎起身,嘶声大喝:
“我儿的血就是我的血!要拿,拿银子来换!”
15
这件市井琐事传入我耳中时,已过了两日光景。
秋风卷着宫道上的落叶,在青砖上打着旋儿,像是谁藏不住的心事。
皇后并未问我作何感想,只轻轻抿了口茶,便将话题揭过。
我也只当是听了一段闲话,随手搁在心上一角。
宫中事务如织,每日从晨钟响起到暮鼓沉落,我几乎不曾停歇。
批阅文书、调度宫人、参议政务,连睡梦中都在默念明日的行程表。
皇后待我,既有严苛之训,亦有温言抚慰。
她赏罚分明,从不徇私,却也会在夜深人静时邀我共饮一盏桂花酿。
酒至微醺,她会与我论朝局走势,谈边关战事,甚至笑说哪位大臣奏对时打了个哈欠,惹得满殿憋笑。
更难得的是,她破例准我每两月归家省亲两日,以尽孝道。
父亲年迈,母亲体弱,我能回去看他们一眼,已是莫大的恩典。
作为回报,我教她打叶子牌。
她天资聪颖,学得极快,不出半月便精通牌理,推起牌九来屡战屡胜。
凤仪宫内渐渐传出哀叹:“今日又输三两银子!”“昨儿输给娘娘一对玉镯,心疼得整夜难眠。”
后来竟演变成一场奇景——宫人们争相输钱,只为博娘娘一笑,顺便得些丰厚赏赐。
皇上起初日日都来凤仪宫,脚步轻快,眉眼含情。
可渐渐地,他来得少了,有时隔三日,有时五六日才见一次。
不是因新宠夺爱,而是他病了。
太医悄悄告诉我,龙体亏虚已久,气血两损,需静养调息。
皇后偶尔前往太极殿探视,却从不在那里留宿。
她总是在黄昏时分离去,背影孤清,像一片飘在晚风里的素绢。
宫人们私下议论纷纷,都说帝后乃是天下最恩爱的夫妻。
青梅竹马,少年结发,容貌般配,性情相契,连说话的语调都仿佛同出一辙。
无人再提起赵贵妃,那个曾宠冠六宫的女子,仿佛从未存在过。
就连其他有过承宠的妃嫔,也悄然隐退于岁月深处。
整个后宫,只剩下一个名字被反复提起——皇后。
若非我知道那段尘封往事,或许也会信了这世间真有如此深情不渝的姻缘。
如今的天子年逾不惑,却依旧丰神俊朗,气度非凡,竟不输当年太子风采。
更令人唏嘘的是,他与太子箫策眉眼极为相似,尤其是那双含山带水的眼,仿佛时光倒流,重现旧日光影。
那一刻,我忽然明白了皇后对太子那份复杂情感的由来。
前世,她以他为棋,步步为营,最终落得血染宫墙、山河易色的结局。
今生,她仍以他为局中关键,却不再执拗于胜负,而是悄然松手,让他有了选择的权利。
秋去冬来,北风初起时,我收到了霍铮的第一封信。
此后每月不断,夹杂着北疆风沙的气息与异域奇巧的小物——一枚雕花铜铃、一方雪蚕丝帕、一本胡地民谣集。
他在信里总显得笨拙又真诚:「林家商号遍布大夏各地,你若见过这些玩意儿,怕是要笑我土气了吧?」
又写道:「等你收到第一百封信时,可否让我唤你若微?」
我读罢轻笑,心想此人怕是算术不佳。
北疆至上京,路途迢迢,快马加鞭也要半月有余。
一月最多收两封,百封岂非要等四年?
便回信应允,权当玩笑。
谁知霍铮竟不讲章法,当月一口气寄来十封,第二月更是十五封齐至。
每一封信都细细讲述他的日常——何时起身练武,吃了什么饭菜,夜里梦见了谁家的狗追着他跑。
我哭笑不得,写信斥他耍赖。
他却回道:“一百封是我心意所至,不在乎规矩。”
字迹潦草,却透着一股执拗的温柔。
两年后,皇帝驾崩于太极殿,终年四十八岁。
那一夜,紫宸宫灯火通明,钟鼓齐鸣,举国哀恸。
遗诏昭告天下:太子箫策继位,改元开干。
六宫缟素,皇后亲自主持葬礼。
她在灵前焚香三炷,随后宣布第一道懿旨——将原定帝后合葬之墓改为皇帝独享。
众人愕然。
她立于白幡之下,声音平静如水:“陛下乃大夏天子,子民千万,佳丽三千,不该属于哀家一人。”
话音落下,风拂帷帐,似有低泣随风而散。
霍铮代父回京奔丧。
两年未见,他黑了些,瘦了些,肩背却挺得笔直,一身铁甲裹着沉稳气息。
昔日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,如今已沉淀出将领独有的肃然与克制。
唯有那双眼,依旧明亮清澈,如同北疆晴空下的湖泊。
再见我时,那眼中倏然亮起星火,仿若夜空中骤然绽放的烟火。
他朝我行武将礼,铠甲铿然作响:“若微姑姑,好久不见。”
新帝箫策登基后,擢升霍铮为枢密副使,留京任职。
同时颁下新政:允女子参加科举,凡高中者,不论男女,皆可入朝为官,随王伴驾。
此外,大夏女子自此享有与男子同等婚配之权。
婚前可拒婚不嫁,婚后若有夫家失德苛待之实证,亦可依法申请和离。
而我,因在宫中任女官满三年,且政绩卓著,被太后亲自举荐,外放扬州任巡抚。
临行前夜,皇后召我入宫。
她亲手为我斟了一杯热茶,轻声道:“此去千里,风雨自知。但你记住,无论何时,凤仪宫的大门永远为你开着。”
我低头应是,喉间微哽。
到任扬州那日,正值春雨绵绵。
我仅带一车一马,仆从数人,踏着湿漉漉的石板路进城。
百姓围观,窃窃私语:“竟是个年轻女子做巡抚?”“怕是走后门来的吧,能撑几日?”
我不辩解,只埋头做事。
先整顿漕运,厘清盐务积弊,推行“漕粮折银”新政,将实物税改为银两缴纳,简化流程,杜绝中间盘剥。
短短半年,贪腐锐减,国库增收,连户部都送来嘉奖文书。
那些曾对我冷眼相待的同僚与上司,终于不得不正视我的存在。
站稳脚跟后,我着手赋税改革。
亲自带队下乡勘田,清查豪族瞒报田亩,重新核定赋税额度。
减轻贫户负担,鼓励垦荒耕种,终实现“藏富于民”与“财政增收”双赢局面。
所得盈余,尽数投入兴办女子书院。
我在城郊择地建院,取名“明慧”。
凡年满六岁的女孩,无论出身贫富,皆可申请入学。
书院不仅授《女诫》《诗经》,更教算术、地理、律法,乃至基础医理。
对成绩优异而家境困难者,还提供食宿资助,并助其备考科举。
五年光阴转瞬即逝。
离任那日,天朗气清,全城轰动。
数万百姓自发聚集街头,夹道相送。
有人红着眼眶低声啜泣,有人高举木牌,上书“清廉为民”“女中尧舜”;
还有孩童奔跑追随马车,捧着自家种的瓜果、采的野花,奋力抛进车厢。
一位老妇颤巍巍跪下,叩首道:“大人救我孙女免于溺婴,此恩此德,来世难报!”
车马缓缓前行,身后的呼喊声久久不绝,如潮水拍岸,一波未平一波又起。
我坐在车内,望着窗外攒动的人影,指尖紧攥着那枚霍铮送我的铜铃。
铃声未响,心却早已荡出千层涟漪。
16
春日的风卷着柳絮拂过宫墙,我踏出上京朱红大门时,十九岁,裙裾轻扬,尚带着少女未褪的青涩。
五年光阴如江水流逝,当我再度归来,已是二十四岁的深秋。
城门口枫叶灼灼,我立于马车旁,望着熟悉的街巷,指尖微颤。
太后在凤仪殿召见我,金丝熏炉袅袅生烟,她端坐高位,目光温和却含试探。
“若微,你漂泊多年,可愿就此安定?若有心仪之人,哀家也可为你做主。”
我低眉浅笑,指尖轻轻摩挲袖中那封尚未拆开的信——墨香犹存,字迹熟悉。
“若有钟意者,未尝不可。”
太后眸光一动,唇角微扬:“哀家有个侄儿,霍铮,年二十七,生得俊朗端方。现任太尉,掌兵权而不骄,性情宽厚直率。不知你可中意?”
我垂首,掩去唇边笑意,心却如春风拂湖。
这五年,他从未断过书信。每月初一,必有一封自京城寄来,纸短情长,皆是寻常琐事:今日朝中议了漕运,昨夜雪落满阶,庭前梅开了三枝……
每年春秋两季,他必亲赴扬州,在瘦西湖畔的小院外驻足半日,却不入内。
我们相见不多,话亦不多,可每一次对视,都似有千言万语在眼底流转。
于是,我抬眸,声音清缓而坚定:“谢太后牵线,臣女……早已钟意太尉。”
次年春,细雨润物无声,大理寺卿林若微与太尉霍铮成婚之礼在东华门举行。
百官观礼,鼓乐齐鸣,红绸从府门直铺至街心。
太后亲赐婚书,绢帛之上墨迹沉稳:“二人非嫁非娶,结契同心。”末尾亲题一字——「缔」。
缔者,盟也;盟者,心之所向,命之所共。
婚后第三年夏,皇帝突染沉疴,经月不愈,终决意禅位于母后,自己则携道经一卷,素衣出宫,云游四海而去。
那一日,紫宸殿前钟声九响,太后霍君凝身着玄金龙纹袍,登临太极殿,受百官朝拜。
她改国号为周,大赦天下,开女帝临朝之先河。
史载:周皇在位十载,裁汰冗官,兴修水利,边关安宁,商旅通达,百姓安居乐业,天下称颂。
而我与霍铮,居于城南幽静府邸,院中有他亲手栽下的两株海棠。
每至花开时节,他总立于树下等我归家,手中执一卷旧书,笑意温润如初。
我们不曾有传统夫妻之名,却有此生唯一的誓约。
风起时,花瓣纷落肩头,一如当年扬州初见。
完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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